[叶all]是童话就该有个好结局(69)

      69


      魏明云穿着雨衣凑近窗口,手一撑就低叫一声,把拇指放在嘴里吮吸。玻璃被粗暴震碎后留下不规则的尖茬,向上示威似的张着,而他在心神恍惚下没有留意。

      供电刚刚恢复,紧急启用了社区医院的备用电源。天花板上不断砸下大块的墙皮,所有不固定的东西都翻倒在地,临时摆放的简易床滑到墙根紧紧抵住。他和同事将病人分批转移到地下室,但放在屋里的仪器也不能不管。

      手机上的时间仅仅是下午,外面却黑如锅底,天际偶尔的红色亮光把整座城市衬得越发妖异,气温直线下降,哗哗的雨声中夹杂了冰雹密集的嗒嗒声,像飞鸟前仆后继的撞击,听得人心里一揪一揪。

      门上忽而响起持续沉闷的拍击,屋里的人面面相觑,护士长过去拧开锁,自己差点被猛然弹开的门扇砸到墙上。一个人挟着满身风雨碎枝冲进来,踉跄着几近栽倒,反手帮着关门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体力,倚靠在门后大口喘气。

      他的嘴唇因失温而泛紫,像横渡过一整片冰海。魏明云惊诧地瞪着他,无法想象是什么支撑他走到这里来。

      “我需要急救箱,”那人喘息甫定,立即说道,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副挤压变形的眼镜,“有人被车撞了……医生,你能出诊吗?”


      黄少天在与水流搏斗。

      街区主干道全成了泄洪渠,翻滚着浊黄的浪,齐胸深的泥流奔腾而下,自行车、广告牌、树木、花箱乃至数百斤的石凳都被吸裹在内,滚滚向前。窨井盖因为过大的水压而拱起,被冲走,在原地形成一个个漩涡。沿街商铺全成了没牙的嘴,碎玻璃、杂物与损坏的家具像啃剩的骨头残渣一样置身其间。

      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与洪水争夺自己的双腿,仿佛缠着百来斤的沙袋。他几乎没有精力关注同行的王杰希是不是跟上,只是机械地寻找下一个支撑点。依据脑海中的路线,穿过这条窄街将是最严峻的考验,一侧就是人工河,稍不留神就会被强劲的激流卷入河道。

      双腿在越来越强的水流冲击下很快失去作用,黄少天咬紧牙关,紧抓着河边绿道的护栏,艰难挪动着自己的身体,他以为一切将会顺利,直到一个大如集装箱的垃圾箱当胸冲来。

      “……!”

      紧闭双眼是条件反射,凭感觉他也知道来不及了,肩上被一根长长的杆状物一拍,才惊觉想象中的沉重撞击并没有到来。

      再睁眼时犹如落入一个梦境,说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一把怎么看怎么眼熟的扫把,正以自己的旋转为中心,卷起一个小区域的异色风暴,点点莹亮碎散的星尘从扫帚尾巴摇曳而下……这被拍飞卷走的事物中,也包含了他黄少天。


      连漪是住院部的值班医生,如今楼里断水断电,绝大多数病人都被挪到底层和地下室去了,那里至少有发电装置能保证他们身上的维生仪器运转。这一层的病人大多是电梯停运前来不及转移,状况又严重到稍大的颠簸就可能危及生命,值班主任只好率领医生护士,用木条将门窗牢牢钉死,再从楼下把需要的设备扛上来。

      病房里黑如子夜,除了风暴猛撞着窗户的声响,只有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和部分病人浊重的呼吸。连漪关掉手机,从两个小时前电话就再也打不通,盯着黑暗中唯一的荧光只让人心烦而已。

      渐渐地,房间外好像多出了一个声音,夹杂在风雨声中,由小到大到无法忽视。最初她怀疑是幻听,继而猛地站起来,向窗户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想要狂奔逃离。

      十四楼的窗外,分明是一种有节奏有规律的敲击声。


      “医生在不在?有人没?”外面居然说话了,以传进屋内还能听清的音量,那人本身估计在扯着嗓子喊。

      要不是断电,又当着满屋的危重病人不敢惊动,连漪觉得自己的尖叫声能把整栋大楼的声控灯全喊亮。

      “应该是有人……这层窗户还没破,别管了,老王撞吧!怒龙穿心!”那个一听就很聒噪的声音叫道。

      喀啦一声大响,钉着木条的窗扇裂成两半,向后飞开,伴着飞溅的木屑和碎玻璃,和连漪终究没憋住的惊叫,一把闪闪发光、跟哈利波特电影里一模一样的扫帚飞了进来,扫帚柄上挂着两个形象狼狈一身湿透的男人,像被咬了一口悬在竹签上摇摇欲坠的糖葫芦块。


      “别吵,胳膊麻了,受身操作不太成功。”与那个聒噪声明显不同的另一个声音说,拉着同伴从地上爬起来。

      “靠靠靠靠!你这什么假冒伪劣飞天扫帚,竟然坐不住,跟扫地的扫把一样你好意思吗好意思吗!要是我臂力差点,没准就上不来了,回去你自己飞啊,我可不奉陪……”

      让人头皮发炸的唠叨声戛然而止,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告,说话的男人猛地闭嘴,冻得发青的脸上露出真切的歉意。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是这样。”他环视了一圈,“就你一个人看着?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医生?”

      连漪反射性点了点头。

      “好,那么问题来了。”他摆上自以为最诚恳的表情,“小姐,你恐不恐高?”


      苏沐秋做着一个梦。

      他在茫茫雪原跋涉前行,无遮无拦,无边无沿,天地间只有一片欲让人化入其中的纯白,吸收了一切有形的声色光影。雪花在风中旋舞着,被吹送得偏斜向前,像一条莹白的无声河流,又像无数银色的火焰从天而坠。

      不对,不该如此安静,他想。

      雪落下来,是有声音的,如果雪落在伞上,那将是一种悄细连绵,潇潇瑟瑟,似牛毛细针落地,绵绵不息的夜雨打湿窗纸的悦耳声音,就像眼前这一把……

      金属结构外观的伞,八根伞骨支楞着,显示出机械特有的冷硬与人工造物的无生气。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谙熟这把伞的每一个细节,从伞尖的棱角到每一丝纤维,每一根剔髓龙脊在组成伞骨前是什么模样。柔滑的伞面承接着柔软的雪花,就像异乡寒白冷清的雪地里,出人意表开出了一朵故乡的花。


      一只手伸过来,和他一起握住了伞柄。衣袖卷到小臂上,露出的手腕是少年特有的消瘦纤细,寒风吹在上面起了细小的颗粒。

      “你陪我走吗?”苏沐秋问着,从心口感到一阵温暖与熟悉。

      “只要你愿意。”

      两个人开始并肩同行,可是风势愈来愈猛,席卷的雪流也愈来愈酷烈,一开始还能蹒跚而行,逐渐他跟不上那个人的脚步,需要对方时时等他。又一次在深雪中绊倒后,他推开头顶的伞,喘着气摆了摆手。

      “你先走吧,我走不动了。”

      “我等你。”

      “可是我只能走到这里。”他说。

      那个人没有答话,斜垂的伞面挡住了他的脸,苏沐秋莫名觉得,那一定是个悲伤的表情。


      “只是一段路而已啊。”他赶紧说道,难以解释的不想他露出那样的表情,“少年你也别赢过我就猖狂,前面的路还有很长。”

      漫长得仿佛要失去时间概念的静默,那个人微微笑了笑。

      “你说得对,人生的路可是很长的,我可没忘记给你留下一个超越我的机会。”

      “什么话嘛!”

      苏沐秋愤愤然去掀他的伞,然后第一次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叶……修?”

      神志清醒的瞬间像被有着巨大引力的黑洞吸进去,漫天飘荡的思维碎片被迫归位,聚拢,视线好一阵子对不准焦,精神也有好一阵子反应不过来。

      身边乱哄哄一团,各种噪声和各色人腿晃过来晃过去,还有几根手指锲而不舍在他鼻尖上晃。纷攘杂乱的布景板上,只有两张脸孔带着鲜活的颜色,那是叶修和苏沐橙的脸,沾满了雨水,碎叶和灰屑。

      那把梦境中的伞居然奇迹般的没有消失,它就靠在叶修手边,老老实实合着,假装自己是一把人畜无害的伞……事实上,假如它突然咔咔几声,伞骨折起变形成一柄威风凛凛的战矛,苏沐秋也不会惊讶。

      他想要坐起来,却被颈架和脊柱钢托固定得严严实实。

      “你醒啦,和你打个商量。”叶修很随便地看了他一眼,貌似随便地扯了个话题,“千机伞的治疗技能,能不能多做几个?”

      他笑着,苏沐秋看见一道很像是雨水的闪亮痕迹,顺着他的鼻翼流落,将上面的灰屑洗去。


      晚上七点五十。

      萧山体育馆人山人海,这个从小学一年级就在学着用的词语,头一次让连漪感到分外贴切。座无虚席且不说,过道和座位夹缝中似乎都是满满的人,从前排往后望,黑压压一层高过一层的观众席确实给人浩如烟海的错觉,一排座位动起来就是一波长长的人浪。

      主持人正在台上做着最后的热场,大屏幕播放着凌厉酷炫的技能比拼,一下是一叶之秋一个天击将大漠孤烟打出浮空,一下是扫地焚香用星落扫飞骑着扫把的王不留行,每一回的对拼都会引发一波喧嚣的欢呼,声震穹顶。

      舞台的两侧,双方战队已排好了队伍,等待着登台握手。荣耀职业联盟第一届联赛常规赛第一轮,媒体的长枪短炮肯定是不会轻饶的,有不少还没公开亮相的选手,都做好了在台上被揉搓一番的准备。


      连漪同全场观众一起拼命鼓着掌,虽然接触荣耀不久,她已经坚定决心要做一个叶秋的脑残粉,格外忍不了在嘉世战队出场时,身边一排人不跟着鼓掌的行为……卧槽,那是谁?

      那不是撞碎医院大楼窗户飞进来,害她做了一个月被扫帚精拍死噩梦的哈利波特吗?还是乘以二!

      嗖地呈壁虎状紧紧贴着座椅靠背,连漪思考着,现在起身大喊会不会被保安扭出去,错过偶像的首场比赛是否值得,要喊的话,喊什么为好呢?有妖怪,还是霍格沃茨的留学生跑错了片场?……


      “你真不上去?反正这里又不是现实,你公开露脸你家也不会追杀来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去过把瘾嘛!”黄少天说,“还真不知道,联赛头一场现场气氛这么好,我都想登场了。”

      “你登场?三百六十度全死角啊!”叶修说。

      “滚滚滚!论上镜经验是我碾压你好不好,你这躲了十年的缩头乌龟,何德何能相提并论,让我来教教你上镜两个字怎么写。”黄少天叫嚣。

      “上镜经验丰富,也不代表水平就高。”叶修实事求是,“你看周泽楷。”

      周泽楷腼腆地笑了笑,众人无话可答,只能说天生万物无奇不有,脸帅不是一切,上帝给人打开了一扇窗,必然要把人关进屋子里。


      “真要明天就走?不多留几天?”李轩问道。

      “我说了你们明天的火车回家,不走也得走啊。”叶修耸肩,“趁那家伙顾不上你们,他现在是荣耀史上第一位身残志坚的选手,在媒体那里吃香着呢。”

      “……一个腿骨折加脑震荡而已,说得跟人家半身不遂了一样……”

      “我们要怎么走,像少天那样跳崖?”方锐想了想,“找悬崖太麻烦了,不如直接上个高层楼顶,玩花式跳楼怎么样?”

      “我看萧山体育馆旁边那楼层高就够,你跳吧。”

      “慢走不送。”

      “笨,你以为跳晚了是好事?”方锐嘲讽回去,“不说奈何桥上等三年,山洞里饿着肚子等三十分钟也会很不爽的,小心饿了吃你。”


      “你们是不是都没听我说话?”叶修翻了个白眼,“我说你们明天要坐火车回家,你以为那只是单纯的托词?”

      “卧槽你想干什么,卧轨吗?思想有点危险啊!”

      “当然不是了!”叶修说,“你们记不记得刚到这个世界时,南方说,记忆世界截取的只有身周的人和事,延伸范围有限,不信你可以坐上一列火车,看能不能开到你的城市……关键点就在她这句话里。”

      全体一静,自那天后他们鲜少提起这个名字,说不上是一道伤口,但要说无动于衷也不现实。


      喻文州沉吟片刻,代表所有人发问了。

      “叶修,你说你和她达成了条件交换,可后来那是怎么回事?是突发变故,导致你们的约定没有实现,你也没有被剥除自己的记忆,还是因为她的……死亡,在你身上的变化一并终止,你又恢复了自我?”

      叶修吐出口气,身体靠在了椅背上。

      “我自己的记忆,从一开始就没被动过。”


      “剥除记忆是永久性的,只要她想,就可以,我知道她能做到。”他说得很轻,不无怅惘,“我只是那一瞬间,脑海里多了大量有关叶迭的记忆,同时出现认知障碍,以为自己就是叶迭——应该是催眠的效果,但只有短短的一刻,很快就清醒过来。”

      “现在那些记忆散失很多了,剩下的也就是些不连贯的片段,影响几乎没有,感觉最多像看了一场电影。”他说。

      “那你对她说什么了?”张佳乐问,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对这个耿耿于怀。

      “我?既然我是叶迭,自然认得出她,就算她那时候样子不年轻了。”叶修笑笑,“我就是说了声,是你呀,然后笑了一下,就这样。”

      张佳乐怔怔看着他。

      “有可能,她真正想拿来交换的条件……不过是再看他一眼。”

      在这前后两排座位连成的小世界里,没有一个人出声。


      “可是,她到底为什么会死?”孙翔小声说。

      膝盖上蓦地一动,被扔了个又小又轻的东西,握在手里圆溜溜的。他顺着外面的圆盖摸过去,镜面的玻璃在丝绒外壳的缝隙间闪出一缕银光。

      “镜子?”

      “我和小肖、小张他们之前猜想过,她能对别人施展幻术,按理说对自己也是可以的,上个记忆世界她喝醉那会,一个劲嚷着镜子,可不像只是胡言乱语。”叶修说,“她们那一门的幻术,超出普通人的理解太多,精神的状态可以极大影响肉体,一旦这种影响被强化发挥到极致会如何?”

      “你是说……”

      “我们在精神世界受的伤,能反映在现实的身体上,而我们还仅仅只是普通人。”叶修叹息一声,“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以镜子为媒介,对自己深度催眠,让自己相信自己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理论上并非绝对不可能。”


      “可她实际起码是一百多岁的老人了。”王杰希说。

      “假如猜想成立,她消耗在保持容貌上的精力一定不小,只怕还要反复多次自我催眠。”肖时钦说,“她眼睛受伤这几天,或许没办法保持催眠的强度,或许没有多余的心力用在催眠上,我们不是就看见了她的白发,还有皱纹?”

      “谁像你观察得那么细,偷窥狂啊你。”黑暗里有人嘟囔一声。

      肖时钦给噎得不轻,瞪过去一眼。

      “战术需要。你们公会开新野图BOSS不做试探观察的?”

      

      “不管维持容貌花费的精力是多是少,长期如此,对一位百岁老人总是个负担,而且碰撞融合两个记忆世界,带着我们到这里来,可以看出她竭尽所能,说是油尽灯枯也不为过。”王杰希拉回正题,“人毕竟是很脆弱的……幻术对身体的伤害记载我们也见过,她师父四十岁眼睛就很不好,像她这样,用世人的标准来看也算得享高寿,并不能说是不幸。”

      他的口气很平淡,不是置身事外的那种淡然。大家沉默,叶修呼了一口长气。

      “幸或不幸,我们还是不要随意评判了吧,再说这又不是追悼会现场,我看前排那哥们都要跳过来打人了。”他说,“趁着擂台赛还没开始,我先说完火车的事情,这是她留在我大脑里的最后一句话——‘乘上一列火车’。”


      “乘上火车?什么意思?是说离开记忆世界的方法,还是送我们回去自己的世界?”唐昊这次想的挺多。

      “火车站连接的,应该是记忆世界的边境。”喻文州沉思着说,“本来,记忆世界的范围有限,我们是不可能乘火车去到另外的城市的,火车或许只能起到破坏‘规则’的作用……而现在她这样说了,为什么我们不去试试呢?”

      “火车会开向哪里?”

      “我不确定,也许哪里也不会去,只能让我们从这个世界离开,在山洞醒过来。”

      “但如果不是,”张新杰接过话,“我们每个人坐上的,就不一定是同一列火车了。”


      比赛结束的当晚,繁星满天。这倒是一个连日以来的夏雨季中难得的晴朗的夜。

      叶修推着苏沐秋从萧山体育馆出来,苏沐橙拎着放空的自制纸花筒紧跟在后,她脸上还泛着兴奋的潮红,先前喊加油喊哑了嗓子,这会情绪有些归不拢,还处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的空白美妙中。

      年轻的嘉世队员簇拥着他们,热烈议论几个赛点的高水平交锋,以及老板陶轩有朝一日要把萧山体育馆变成嘉世体育馆的豪言壮语,吴雪峰笑着拍苏沐秋的肩,和他交换着一些诸如脚残手不残之类的玩笑话。

      旗开得胜之后的环节当然是庆功宴,连苏沐秋这还坐轮椅的都没推辞,苏沐橙也被拉上凑热闹,身为队长和头号功臣,叶修却婉转而坚决地表态拒绝,陶轩当时就阴了脸。

      “没办法,有朋友明天要走了,我得给他们践行啊。”叶修说。


      那一晚在方锐印象中,出乎意料地没什么浓墨重彩,他们打了几局荣耀,又彻夜玩扑克,还开了五六瓶啤酒,每个人脸上贴满长短不一的纸条。叶修被怂恿着亲一个亲一个,也很大方地当场亲过来,半夜有人蛇毒发作,他们就在一帘之隔的另一半房间做.爱,夜云流过,天上微淡的星光,带擦痕的毛玻璃上隐隐一双人影。

      并没有刻意不睡,到两三点方锐自己的记忆就有点模糊,不知谁开了电脑的公放放些杂七杂八的歌曲,叶修靠在阳台点了根烟,周泽楷和张佳乐都过去跟他聊过,但大家也没往这边扎堆,自己慢慢地打发自己的时光。

      第二十九遍循环播放的时候他过去关了音频,副歌部分还没有唱完,就让它唱不完好了,没有结尾的故事永远继续。


      白天苏沐秋嚷着庆功宴被灌了,宿醉头痛,终究还是爬起身,让叶修和苏沐橙推着去了车站。他起迟了,送人的倒比被送的到得还晚,大家也不在意。

      孙翔远远凝望街的对面,千机伞下,一前二后向他们而来的身影,阳光的影子落在三人肩上,他们小声谈笑着,那是叶修的一段故事,车站广播的背景歌并不应景地唱着:写在三月春雨的路上,若还能打着伞走在你的身旁……

      歌是往人心里扎的那根针。曾经他遗憾懊恼于没有一个故事,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却发现一路走到今天,再向明天窥视,其实有那么多值得书写在纸页上的瞬间,等着他去探知与体悟。

      孙翔突然勾起嘴角,至少现在,他又多了解了叶修身上那些故事中的一个不是吗?


      枕木、铁轨与路基的碎石一片狼藉,候车大厅的塑料椅七零八落,屋顶塌下半边,火车站除了火车,眼看已成一座废墟。

      似乎并不能像现实中的城市,自我修复遍及每个角落,这里就是世界遗忘的一块,毁灭性的灾难遗迹处处留存。然而上午十点的日光从未如此晶莹美丽,金针似的光,反射在无数细碎的积水洼间,宛如无数道火焰沉积在镜子般清澈的静水中,织就灿烂无匹的天之锦绣,远古的十日齐出也不能与之媲美。

      这座记忆城市残留着末日的荒凉,与将毁未毁前一瞬那无比惊人的壮美,又在土崩瓦解后不可思议地迎来了新生。它没有因为记忆的主人逝去而灭,现今的主人也没有对它施加意志。

      也许那个人想要的,仅仅是在继续的生活。


      “话说,在出车祸前我还有一个遗愿,能不能满足一下?”方锐盯着站外延伸出的不自然弯曲的轨道,“我好像记得世界是要毁灭了啊,有没有人知道,下了场暴雨以后怎么又嗖一声好了?”

      苏家兄妹已经离开,站台上只剩他们十二个人,叶修的说法是留下再说几句话,那两人谁也不知道他也是一位远行者。

      “别说得那么悲观,这里的火车又不是真的火车,不会让你车毁人亡的。”

      “说不定它出了站台就长出两只翅膀,嘎一声飞走了!”

      “说不定还会变成火箭送你上天?”

      “你忘了,既然张新杰能化身灭世大魔王,我们自己也能救世,意愿强烈与否的区别而已,灭绝星尘不说,老叶的千机伞都现了形,兵器谱上头一号,还打不过一个逆光的十字星?”只有黄少天理会了他的问题,听着还不怎么正经。

      一声悠长的汽笛,在浸透了鸟鸣和空气中水分的日光中,一列火车缓缓驶进了站台。


      “……想象一下,万一穿越失败,你回去发现自己要穿那个半红不黑特难看的队服,队长袖章没了,被撸成副队,天天被韩文清瞪出胃溃疡,还得忍住放生的冲动,负责把浪翻了的全队一次次拽回来。”叶修正跟张新杰聊着可怕的话题,“多想一想,能忍不?能忍就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感觉是有点奇怪,但……也不是不能想象。”张新杰认真地说。

      “这样啊,那就好。”叶修回过头,扫了一眼火车,“要吻别吗?”

      他是面向全体人员说的,看样子还一本正经,王杰希一笑。

      “为什么不?”

      他过去揽着叶修的脖子和他接吻,毫无不自在,吻得深入而动情。有其余候车的人在一旁起哄叫好,众职业选手感到一阵诡异的与有荣焉,怀疑那天的雨都下进了自己脑子里。

      “你们够了没,又不是以后互相见不到了。”黄少天说。


      “少天的话有道理,别把这事看太重,就当一次旅游,我已经想好了,等回去我家老老头再想揍我,我就把他小时候的糗事说给他听。”叶修笑道,“往远了想,不一样的世界才有不一样的精彩,想知道唯有去看看,沐秋都能找到路回来,为什么我们就一定不能呢?”

      到底不是每个人都拉得下脸来用破廉耻的方式道别,火车的汽笛响了第二声,他们看进彼此的眼睛里。

      “突然明白盗梦中,那对夫妻等火车时的心情了。”喻文州感慨。

      “去,他们是卧轨,我们是候车,能一样吗?”黄少天不满。

      “片子哪一段啊?”

      “盗梦空间,五赛季那会搞集体活动,大家都看过吧?”喻文州看了看他们,“那两个人为了逃离潜意识边缘,在梦境里的铁轨上自杀,我们比他们幸运,不用玩那个心跳,但某种程度上又不如他们。”

      “你等着一列火车,它会带你去远方……”他复述着电影的台词。


      “你知道你要去哪里,但你不确定火车会开向哪里……”张新杰低声接道。

      “但这一切都没有关系,”肖时钦的声音轻微一颤,“因为我们会在一起。”

      唐昊的目光笔直沿着车身,沿着铁轨射出去,眼眶撕扯般的酸疼也不能让他闭上眼睛。


      张佳乐忽然想起那一天,笔电的屏幕中,会议快结束时南方说的一段话。

      “你看,这么多个形形色色的世界,不论它们都经历了何种的沧桑衍变,每一个都有你,独一无二的你,无数个你存在于恒河沙数的世界中。而从纵向上来看,你的父系祖先必然有一个儿子,儿子必然再有一个儿子,这么多代人,经历了百万年的光阴、战火、动乱,竟然每代都有一个儿子,你的母系祖先也是这样,每代都有一个女儿,这神奇的遗传链条竟从那么久远以前一直延伸至今,要知道,只要一个再小不过的偶然,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了啊。”她轻轻说,“从这个角度,每个人都是一个奇迹。”

      车头的金属折射出太阳的七彩光谱,如幻如梦,每一条纤细的光柱中,无数尘埃与微生物浮浮游游,那细小的生命,不知是跨越怎样浩渺幽邃的空间与时间,来到这个世界这一时刻的。

      他们如此渺小,却是凝筑起无数个世界无数条分支的亿万微尘。


      “如果回不去,最好的结局,你会带我们去未来。”李轩侧头望向叶修,“那是一个很精彩的未来,对吧?”

      “我很荣幸。”叶修笑着说。


      宇宙何其广大,命运何其微茫。

      我竟如此幸运,能遇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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