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百年江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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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倒也不是真对张无忌情根深种,只因数年相交,知武青婴此女表面一派斯文,本性决说不上甚么宽宏仁善,如不以她最在意之事拿捏住她,务必给自己及张无忌招祸,而不声称自己钟情张无忌,又决计无法取信于她。果然直到正月将尽,风平浪静。


      这天朱九真与张无忌例行拆招,猛地想到上回演武场中,武青婴拦阻自己相帮张无忌,使的也是一阳指,自己竟脱身不得。当即停下,道:“无忌,你把我教你的‘仙人指路’到‘转轴拨弦’,这几式重头演练一遍给我。”张无忌已知她传授自己的“小擒拿手”中,夹带着一阳指的指法,踌躇不决,道:“真姊……”朱九真道:“叫你练就练,别多话。”


      张无忌不敢违拗,道:“是!”提气近身,右手捏着指诀,食指颤动,虚虚实实,已笼罩住了朱九真上盘九处大穴,朱九真还以石鼓剑法中的一招“汧殹洎洎”。这石鼓剑法乃是她先祖朱子柳晚年所创,朱子柳毕生精研书法,将先秦石鼓文化入指法中,自成一路,石鼓剑法便是脱胎于他自创的“石鼓指法”,古意盎然,虽称剑法,仍是一阳指的路子。


      这一招似慢实快,张无忌回守不及,攻敌必救,一指疾点朱九真眉心。朱九真长剑回掠,剑意盘旋曲绕,犹如凌空画了一个大篆。张无忌两月来随她习书,笔力未逮,眼力却练出了几分,观她一剑一剑如书刻字,从间架笔划走势之隙出指,守多攻少,偶尔也能还上两招。


      若是实战相搏,张无忌仍远非朱九真对手,但此乃喂招,她剑下自留有余地,任他从容应对。二人在房中拆了三四十招,朱九真停剑不发,笑道:“我明白啦。不是她一阳指强过了我,是我那时急于抢攻,失了指法中庄严正大的意蕴。”张无忌方晓她是在想与武青婴相斗的事,道:“真姊,你将那天用的招式使给我看看罢。”他当时被卫璧迫得甚紧,无暇看二女一眼。


      朱九真依言而行,朱家一阳指与众不同,书法之中有指法,指法之中蕴书法,堂皇威严中,别具一种风流隽秀的书卷气,令人观之忘俗。况且朱九真容色昳丽,指走龙蛇,掌吐莲花,一路指法使来如凌波曼舞,张无忌原本细观招式气象,后来竟是看人多而看武功少了,连忙收敛心神,道:“真姊这几招,意象风骨是从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中化出来的,是不是?”朱九真点了点头。


      张无忌道:“那便对了,临帖时,真姊与我说过,快雪时晴帖不似兰亭序,绵实温存,笔势无那般锋锐纵横。使得又急又狠,不但违了一阳指本蕴,亦违书法本蕴,自然不易取胜。”


      朱九真笑道:“我为救你而急,你倒来怪我。”张无忌急道:“不是。”见她口角含笑,知是取笑,呐呐的不知说什么为好。朱九真道:“书法有篆隶楷行草等诸般区别,我这‘一阳书指’也有各路区分……”正欲为他解说其中的精义,门上叩叩两声,一个威严的嗓音道:“真儿,在么?”竟是父亲朱长龄的声音。


      朱九真吃了一惊,闻那语声不似寻常慈和,心下起疑,此时不暇多想,亦不容她再叮嘱张无忌,只得过去开门。朱长龄高大的身影立在廊中,面上满布怒气,朱九真心里一跳,唤道:“爹爹……”


      朱长龄向她瞪视半晌,蓦地扬起手来,重重打了女儿一个耳光。朱九真愣了一愣,朱氏夫妇膝下只有她一个独生爱女,历来宠纵,连较严厉的呵责也不曾有过,她终不是原著中被惯得无法无天的朱九真,虽慌不乱,道:“女儿犯了何错,还请爹爹示下。”朱长龄脸色铁青,怒道:“犯了何错!你自己不知,我这做爹爹的便有脸说么?”朱九真道:“女儿委实不知。”


      朱长龄愈加恼怒,大喝道:“好,好,那我便当面说出来,让大家伙儿都听听,我‘惊天一笔’朱长龄如何生了一个背信弃义、不知廉耻的好女儿!”附近下人听老爷发怒下如此呼喝,早就远远避开,生怕漏进耳里一点半点。朱长龄冷笑道:“此事多亏你屋中小凤机警明理,偷报与我,我本来不信,去问璧儿,他不敢隐瞒,我才知道你这丫头瞒着我做下好事来!”他跨前两步,伸手戟指张无忌,厉声道:“这混小子给你灌了甚么迷魂汤,让你拼着祖训不顾,闺誉不要,同他私通传情,还骗了我朱家的绝学一阳指去?若让他生离此地,我朱长龄还有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么!”


      先前朱长龄责女,张无忌在旁手足无措,空自焦急而无法可想,乍闻事情牵扯到自己身上来,如轰雷擎电,六神无主。朱长龄狂怒之下,一掌当胸击到,雄浑气劲扑面而来,张无忌气为之窒,双臂本能使出“井栏”卸力。武当长拳那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窍要何等精微博奥,他只领会了其中二三,怎卸得动朱长龄这一流高手的掌力?身子当即飞出,将一张绿猗竹椅和一张花梨木书案撞得翻倒在地。


      张无忌只觉天旋地转,胸口闷痛欲裂,喉中一甜,一口热血已涌到嘴边。原来掌势及身,朱长龄终究收回了七八成力。他眼前金星乱舞,依稀见朱九真扑在了自己身上,叫道:“爹爹,你要打,先打女儿罢!”朱长龄一张紫红脸膛气得焦黄,胡须不住颤动,胸腹起伏,呼呼直喘粗气,朱九真哭道:“孩儿不过喜他仁心厚道,他从小没了爹娘,常给人欺负,孩儿便传了他几招武艺,一时卖弄心起,连一阳指也教了,此外并无私情,爹爹明鉴。”一边将张无忌义救小猴、遭群犬咬伤之事说了。


      朱长龄怒色稍缓,道:“此是我辈侠义之人所为。”朱九真道:“爹爹,干脆你收了他做徒儿,好不好?女儿便算代师传艺,也不算违了规矩。”朱长龄喝道:“胡闹!你祖父传我一阳指时,我在祖宗牌位前立过重誓,非人品资质皆臻上乘者,不得轻传,否则流毒无穷。这小子毕竟来路不明,忠奸难辨,还害得你我父女做了那背信弃义之人,我怎能收他为徒!”


      朱九真道:“爹爹,你一直说甚么背信弃义,那是怎么一回事?”朱长龄一声长叹,在另一把竹椅上坐倒,喟然道:“现在还说甚么!你听听,门人下仆,背后如何嚼舌根的,说你二人孤男寡女,常共处一室,连贴身丫头也要赶开,说你们到后园无人处私会,派小凤小鸾望风,这可是假的么?”


      朱九真俏脸生晕,她与张无忌演练武功,因怕别人窥破他的武当派底子,不是在花园人迹罕至的僻静处,便是在自己的闺房之中,确是难以分说清楚。她初来此世时十分小心在意,过了一年半载,察知江湖上的男女大防远没想象中谨严,慢慢的也就疏忽了。朱长龄又道:“咱们武林儿女,原不必像官宦人家的小姐那般讲究,你却有婚约在身。背着未婚夫婿,同外男有私,女孩儿家清白的名声要也不要?我朱家的信义家风,尽都给你败坏了!”说到最后,声色转厉。


      张无忌受伤不轻,朱九真不住地给他推宫过血,又从绣房的暗格中取出疗伤丹药给他服下,张无忌数次想要张口,朱九真按住他嘴巴,不许他说话。张无忌自行点了几处穴道,但感伤处痛如刀割,胸口冰凉,似乎气也吸不进来,模模糊糊地想道:原来真姊有未婚夫婿,她有夫婿的……何以从没听她说起过?


      果然朱九真奇道:“我有婚约在身,和哪一家的子弟?我怎不知?”她连问几句,朱长龄只道:“我朱家清名受累,此事再也休提。”朱九真一再追问,朱长龄方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你姚二叔捎信说他五日就到,待他回来,再跟你说这里头的事,这几天你给我待在房中,哪里也不许去。”狠狠一甩衣袖,大步而去。


      朱九真与张无忌面面相觑,一个又忧又怕,一个又惊又疑,朱九真从未见过父亲脸上黑沉沉的没半点颜色,念头百转,想不出什么剧情与此相关。不多时管家伴着朱长龄的两名亲信弟子前来,请张无忌出去,朱九真把装着丹药的小瓶一股脑塞在他怀中,附耳说道:“我自有脱身之法,爹爹不能关我一辈子,你不要莽撞,等我去找你。”张无忌惨然道:“我累了你的声名,令尊便是杀了我,那也应当。”


      在他心中,朱九真的清白名节,较之自己的性命自要珍贵得多,再说自己本就只剩数月之命,早死晚死,无甚分别,倘若一死能为她洗清令名,实是乐意之至。内心深处,隐隐还有一层说不出的心伤,他固然从不敢想将来娶朱九真为妻,闻得她有未婚夫婿,此生注定嫁与别人,却是痛不可当,一时之间心灰意冷,竟觉速死也非坏事。


      朱九真斥道:“胡说八道!”欲要再说,那两名弟子长剑出鞘,道声:“师妹,得罪了!”一人拉起张无忌,另一人便持剑指住了他背心,张无忌身不由己,踉跄出门。朱九真向二人道:“二位师兄,这事另有隐情,待我向爹爹分说明白,张小兄弟仍是我朱家的客人。”扫了那管家一眼,道:“咱家的待客之道,你总晓得罢!”管家唯唯而已。


      她心知当是情境,自己愈对张无忌爱惜看重,他的处境便愈危险几分,这番不急不缓,以理剖白,反显得光明磊落,不涉私谊。两名弟子敌意稍去,一人便道:“师妹,你放心,这小子若真个无辜,我等也不会为难他。”朱九真苦笑以对,她心底实有一个极可怕的隐忧,连父母亦不敢倾吐,不足为外人道。


      张无忌被带至一间禁闭犯错弟子的静室中,两名弟子并未苛待他,只日夜轮番看守,不许他出房。张无忌每每追问朱九真的境况,两名弟子神情冷淡,爱答不理。每日有仆役送饭菜来,小瓶中的丹药甚是灵验,他按时服食,胸口疼痛业已大减,然始终牵挂朱九真,食不知味,度日如年。


      堪堪到第五日,辰时方至,两名弟子便来开了房门,带他出去。张无忌观二人的态度较往常客气了三分,忙问道:“尊师可还生气么?真姊没受责罚罢?”一人道:“师妹是我师父的爱女,在这朱家庄,人人都当她是小公主般护着捧着,若非为着你,哼,她怎会惹师父生气?”另一人道:“这也须怪不得他,谁能料到武当张五侠……张五侠……”张无忌突闻自己父亲名讳,心中一跳,道:“张五侠怎么?”那弟子脸带悲戚,说道:“今儿个一大早,师父的结义兄弟,‘千里追风’姚清泉姚二爷回庄,捎来个坏消息,他二位老人家的救命大恩人张五爷已驾鹤仙游啦!”


      张无忌好生疑惑,心想我爹爹妈妈于四年多前双双自刎身亡,此事江湖尽知,何以今日方晓?转念一想:啊,他们住得偏远,讯息不灵。进得正厅堂中,只见满座白衣,华设绮饰一概撤下,朱长龄同一个高瘦的中年汉子腰系草绳,头扎白带,一位中年美妇扶着丫鬟,自庄主夫妇以下,人人痛哭流涕。朱九真一袭素装,把脸埋在那美妇怀里,肩头轻轻颤动。


      朱长龄拭了拭眼泪,道:“真儿,你来跪下,给张恩公磕几个头。”家人早从书房中请出一大幅中堂,设了张翠山与殷素素的灵位,那中堂右端题着“张公翠山恩德图”,张无忌泪眼望去,见图中绘的是一个青年武士与五人恶斗,眉目同自己颇为肖似,朱长龄、姚清泉、朱夫人等宛然在旁,朱夫人怀抱一个小小女婴。朱九真向着灵位盈盈拜倒,朱长龄放声大哭,叫道:“恩公,恩公!我只道天可怜见,佑你得归中土,不想那起小人利欲熏心,一齐来逼死了你与恩嫂,我朱长龄断剑起誓,纵拼着朱家老小满门性命不要,亦要报此深仇。”拔出长剑,内力一震,长剑从中断成两截。


      张无忌大为感动,想道:爹爹一生行侠仗义,承过他救命之恩的,决不止这位朱庄主一人,自爹爹妈妈逝世,人人皆道爹爹为妖女所惑,饮恨自尽,谁还记着他的好处?别说为他报仇了。若言仇怨,那日上山的门派个个有份,又怎报得过来?我怎生劝劝朱庄主,莫要枉送了真姊一家的性命。


      朱夫人垂泪道:“姚二弟,你说张恩公的公子尚在,那孩子好吗?唉,本来一段好姻缘……”朱长龄怒道:“什么叫本来的好姻缘?恩公当年虽只一句戏语,我等当看得重如泰山!那孩子纵父母双亡,把真儿许配给他,也是朱家门第有光,还能委屈了真儿不成!”一边不住叹气。


      张无忌惊得目瞪口呆,双手揉了揉耳朵,朱长龄向他招手道:“孩子,你过来。”张无忌浑浑噩噩地走近,险些左脚绊右脚,摔了个狗吃屎。朱长龄和声道:“小兄弟,我那天一时情急,出手太重,你的伤势不要紧罢?”张无忌道:“不……不要紧。”朱长龄脸现歉仄,道:“总是我的不是,拙荆常数说我脾气太急,唉,你与真儿之事,我们做父母的疼真儿,原本未尝不能玉成,可恩公既去,我夫妇更不能对不住他,盼你谅解。”张无忌喃喃道:“我……这个……我……我怎敢别有妄念?”


      朱九真道:“爹爹,你说的究竟是何事?”朱夫人抚了抚她头发,道:“十七年前,西行路上,山道中间,恩公杀退强敌后,望我手中孩儿哭泣不止,关切垂询……”语气中满是追思伤怀。朱长龄道:“那时你初生不久,玉雪可爱,张恩公十分喜欢,笑言三两年内若是有子,愿结婚姻之约。他失踪十年,我和你妈妈都忧心万端,去年始闻他携子归来,又欣喜若狂,我曾立誓终身不入中原一步,便派你姚二叔带着书信和礼物去武当山拜见,书信间委婉提及昔日戏约,想若蒙恩公不弃,便就正式订下亲事。”说到此处,微带呜咽,“哪知恩公恩嫂……”


      张无忌曾听朱九真说,昆仑山地处偏僻,往来中原一次动辄两年,采买物事多有不便,这下再无疑虑,一颗心直要从腔子里蹦跃而出,胸中万般滋味,糅合一团,不知是忧,是喜,是憾,是悲?只想:我要不要将我身份说了出来?转念自责道:张无忌啊张无忌,你本没多少时日好活了,得遇真姊已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若还苦不知足,一言害她终身,那可万死莫赎。


      他既想及此节,便不禁向朱九真望去,一瞥之下,但见她身形楚楚,白裙曳地,头上钗饰也都换了烂银、白玉等素色,较常日另有一种清峭萧逸之美。她面上神容端肃,唇角微撇,竟似有一丝极淡极淡的讥诮之意,张无忌疑心自己眼花看错,凝目再看,那一丝讥诮已自杳然不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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