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All]无限梦工厂12-仙侠世界:北斗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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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笺上字

 


张佳乐裹着一团风雪冲进霸图宗的时候,外面梆子声已敲过三更,他边走边脱大氅,抖了一身茸茸的新雪下来,自有值夜的低辈弟子将大氅接过去,又忙着去叫打热水,笼上炭盆,拿花囊熏屋子。张佳乐见孤烟堂的灯还亮着,摆手示意不忙收拾,人便向堂上而来。

 

孤烟堂分前后两院,前院是霸图的宗门内堂,新入门的弟子皆要在堂内跪听门规,日后若触犯门规须来此领罚,宗门内商议机要、师长密传心法或接待身份贵重的私客也在这前院,后院便是历任宗主起居读书练武之处。张佳乐才踏进院门,就见秦牧云亲自举着灯笼,后面韩文清、林敬言等人鱼贯而出,韩文清的亲传弟子宋奇英跟在最后,有个衣着随便的人正边走边高谈阔论,和张佳乐恰走了个对脸。

 

“卧槽!你还没死?!”

 

“卧槽!你怎么在霸图?!”

 

两人同时发出惨叫,瞪着对方面孔扭曲,宋奇英克制住没闭眼,这画面太美他不敢看……韩文清面色一寒,喝道:“没规没矩!”

 

“方士谦前辈,”张佳乐刻意在“前辈”上咬了重音,一字一顿,“恕、我、失、礼、了!我那十颗火中莲的莲子,十颗波若罗摩花花种,十颗庵摩罗花花种,还有二钱石斛苋草籽,二钱肉壶蓉,它们经阁下用微草堂独门秘方浇灌培育,再与夜明砂、何首乌、百年空青相佐,炼、出、的、绝、世、神、丹、在、哪、里?”

 

“这个嘛!”方士谦望天,“你要知道,自我大彻大悟、遁入空门以来……”

 

“你哪年哪月哪日遁入空门了?!”

 

“别吵,我在想,”方士谦严肃地说,“自我遁入空门以来,听上师宣讲:此界一人念佛名,西方便有一莲生;但使一生长不退,此花还到此间迎。深感虚空有尽,我愿无穷,遂在佛前许下心愿,吾生也有涯,而种花也无涯……你先别过来,听我讲,我挖了好几个荷花池,把你的火中莲全种了进去,怕它们寂寞,又种了好多你给的花花草草,很快就‘西方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了……”

 

林敬言眼角嘴角一起抽,强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韩文清的脸黑了,连举灯笼的秦牧云都石化当地,张佳乐反而面无表情:“后来呢?”

 

“后来啊,许多龙虾不知为何,来到荷花池里定居,龙虾戏莲叶东,龙虾戏莲叶西,龙虾戏莲叶南,龙虾戏莲叶北……我想佛祖有好生之德,就容留它们在此居住,不料这些龙虾恩将仇报,一天趁我不在,把满池花草啃得干干净净,一棵不剩。”方士谦举袖作拭泪状,“我为荷花池一大哭,临池涕零,不知所言。”

 

“说完了么?”

 

“说完了……你干嘛?卧槽你们宗主还在!那些犯上作乱的龙虾都被我炖了,给你的花报仇……卧槽卧槽!张佳乐你没在暗器上淬毒吧!”方士谦惨叫着左躲右闪,满天飞刀袖箭铁蒺藜如惊风急雨,空中交错撞击,铺开百千光影,难为他居然都躲得过。旁观的林敬言有点想去敲个钟,把所有霸图弟子都召集过来,让他们看看早已升格成世外隐仙一流的杏林之神的真面目……

 

张佳乐的百花式暗器杀伤力如何且不论,那场面是相当绚丽,不闻松涛涨壑千岩响,先见花雨浮空满地斑,只有黑着脸站着的韩文清仍留在严冬的背景里,寒风吹过,飘下阵阵凄凉的落花。两个人被冻得打不下去,一起停手扭头,用一模一样的讪讪表情回望这尊黑面神。

 

张佳乐就不说了,方士谦一个妥妥的江湖前辈,都差着辈分了,还老不正经不要面皮到这地步,真不愧为某方面不亚于张佳乐的另一朵奇葩……林敬言想着,见那两个二货被目光刺得头越来越低,韩文清收回视线,简短地道:“走吧。”

 

一行人转过影壁,走上一条阔朗的石板路,这条路全由整块的灰条石铺就,严丝合缝,两边雪竹夹道,修剪得十分齐整,绝无横逸斜出之枝。沿途鸦雀无声,只有新落的细雪在靴下咯吱作响。张佳乐猛然反应过来,忍不住问:“这个时辰去找张新杰?他中的毒怎么样了,已经连一夜都不能等了吗?方士谦你突然现身,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吧!谁给你捎的信?你不是去马勒戈壁云游了吗?”

 

“马勒戈壁……”方士谦慢慢转过头,“不才斗胆请教,马勒戈壁是何处仙乡?谁跟你说我去了那里?”

 

“叶秋啊!”

 

“他嘴里的话能信吗?”

 

张佳乐回过点味来:“等等,不是叶秋捎信叫你回来的?那是谁?你有几分把握救人?你倒是说啊!”

 

他原是百花谷二当家,颐指气使惯了的,在江湖上威声素著,又是个烂漫恣肆的性子,投入霸图宗后大家体谅他生长南疆,不惯中原礼仪,也都多了几分宽容。像这次当着宗主之面与客人大打出手,进而大呼小叫,换了别人早被罚抄门规或闭门思过了,他也就是挨了几记冷眼而已。

 

“说什么说?”方士谦没好气道,“说‘子午’是无解之毒?说人力有时而穷,医生又不是神仙?子午子午,每日子午两个时辰各发作一次,愈延毒性愈烈,缠绵跗骨,那小子能自己拖上两个月,医术已足可彪炳千秋了!”

 

“你说什么呢?”张佳乐火了,“你连试都没试,就这么认怂了?”

 

“霸图还没放弃。”韩文清说。

 

“你们是不是忘记了……”方士谦说,“这不是谁放不放弃的事,我不认怂,也未必治得好。虽说大医有悬壶济世之心,但医家并不欠世人的,我方士谦也不欠你们霸图。治得好,是恩,治不好,莫非你还要找我报仇?”

 

“谁说不欠,你先把我的火中莲和波若罗摩花还来!”

 

方士谦还真被噎了一下,摸了摸鼻子,悻悻道:“不跟你闹了,有一分把握我尽力还不行吗?但此毒自古无解,你们也看开些。”

 

霸图众人都沉默不语,宋奇英等晚辈弟子已忍不住红了眼眶,林敬言问秦牧云道:“今晚副宗主那里是谁守着?”

 

“兴欣派了个姓安的弟子持叶秋的手书来探望,今日刚到,我见他和副宗主相谈甚欢,副宗主还留了他秉烛夜谈,就没有去打扰。”秦牧云说。

 

“姓安的弟子?谁?”

 

众人都想不起来,还是张佳乐想了想道:“好像叫安文逸?没记错的话是这个名字,我听老叶提起过两三次,据说医术也挺有一手,就是武功平平。”

 

“叶秋让他来的?”韩文清皱眉。

 

“估计是,”林敬言叹了口气,“纵然严令消息不得外泄,但这事再瞒,也不可能全瞒得住叶神,他没有直接闯上门,就说明最关键的一点还没泄露。”

 

“副宗主他……”

 

韩文清点了点头,没说话。张佳乐打了个喷嚏。

 

张新杰的居所离孤烟堂不远,普普通通的一座两进小院,院内有竹,竹下有泉,经冬不冻,涓涓细流绕竹出墙根下而去。门前屋后的积雪都已扫尽,又落了一层新雪,连掉落的竹叶都捡得干干净净。内室灯火未熄,窗上映着斑斑竹影,一个身形秀拔的少年突兀地杵在窗外——说突兀,是因他站的位置和侧身垂头的姿态都很怪异,好像既不敢太靠近窗子又不忍远离。韩文清方士谦等无一个不眼利,看出这少年明明紧张,犹自强作镇静,自肩至背绷了个笔直。

 

一行人经过时,少年向左迈了一步,下意识想拦,张了张口又没发出声音。韩文清自己停下了脚步,一抬手阻止旁人上前,沉声道:“什么时辰了?”

 

“差两刻到丑时。”

 

“那就等会。”

 

他这一发话,大半夜一群人连同客人,都站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充雕塑,但没有人有异议,连张佳乐都出奇地一声不吭,秦牧云宋奇英等年轻弟子脸上更露出痛色。那少年安文逸过来给各人见礼,他不认识方士谦,见他身背药囊,就以医家前辈称呼。

 

方士谦打量了这兴欣的少年医者几眼,见他二十一二岁年纪,双眼清清明明地映着雪光竹影,人在这雪地里似也站成了一竿修竹,招手叫他过来,问道:“你什么时间出来的?小张在做什么呢?”

 

他是江湖前辈,自是叫得起这一声,安文逸犹豫了一下,道:“张副宗主一直在写字……子时三刻,他才叫晚辈出去。”

 

写字?众人面面相觑,方士谦本来一派淡定,这下也露出点挢舌难下的神色,喃喃道:“写字?子午发作,一日烈过一日……”院子里不知静了多久,只听一阵轻微的喀拉声,韩文清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攥,一条条青筋,都自手背下争先恐后绽了出来。

 

短短两刻光阴,众人俱觉漫长无比,安文逸死盯着那扇门,门里门外,寂静如死,半点声息不闻。他不记得自己在门外站了多久,也不记得房门是什么时候静悄悄敞开,直到一群人都涌入了房内,而那人早已衣冠整齐,平静如昔地倚在桌前,与各人见礼。

 

安文逸一瞥之下,见桌角仍放着些字纸,叠得严整,两端还维持着卷起的形状,他先前出去时那人还在伏案书写,这时已把笔墨收了起来。他和方士谦倒罢了,霸图众人却知张新杰最重礼数,宗主入门,必起身来迎,门人拜会,必欠身答礼,如此这般定是有异,但谁也不说破,韩文清先开口:“你去见了冯宪君?”

 

“是。”

 

“胡闹!”

 

张新杰不以为意,“他来到附近,又不自己登门,无非就是想趁论道大会前探探霸图的底,我不送上门去,他恐怕不会安心。”

 

“那也不用你去。”

 

“我一日是副宗主,就担一日副宗主的职责。此事我另有计较,托给门人不放心,托给外人又不可信,还是我去的好。”张新杰坦言道。

 

韩文清没再说什么,安文逸早已很有眼色地退到门口,方士谦照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张新杰看了看他们,忽然道:“也不是大事,我只是向他请教,何所谓‘富贵’。”

 

冯宪君原也是名门大派的首脑,洗手入朝,依托朝廷之力成立联盟,又一心扶持轮回门统合江湖势力,所求不为富贵,还能为何?众人都知他这话必有深意,林敬言接口道:“财丰谓富,位尊曰贵,这是千百年来的道理,冯盟主又怎么说?”

 

张新杰笑了笑:“他自然也只能这么说。”

 

“各门各派再如何强盛,不过是散兵游勇,如何能长久与朝廷相抗?如果诸事顺利,短则五七年,长则十年,他冯盟主自能统领江湖,到时立下大功,何愁没有泼天的富贵可享?冯宪君打的肯定是这个算盘……”方士谦悠悠道,“说你的然而吧。”

 

“然而,”张新杰说,有几个人想笑又不敢笑,“待到冯盟主一统江湖,坐镇联盟,一呼百应,江湖只知冯盟主,而不复闻斗神拳皇剑圣之名,朝廷给的赏赐,还会不会是一场富贵?”

 

众人都不笑了,头脑机灵的已隐隐猜出张新杰所谋为何,宋奇英情不自禁道:“后来呢?后来副宗主又跟他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再说,就告辞回来了。”

 

韩文清点了点头,方士谦笑道:“恰到好处,佩服佩服。”却还有人没明白过来,追问道:“那时朝廷给不给他富贵,又有什么关系了?就是鸟尽弓藏,卸磨杀驴,那跟我们霸图又不相干?”

 

方士谦捅捅张佳乐:“来,张二乐来解释一下。”

 

“靠!你是考我还是鄙视我啊!”张佳乐翻了个白眼,还是说道:“张新杰这一提,冯宪君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你们朝廷向来有个传统,越是镇抚边疆的大员,就越爱养寇以自重,南蛮北夷,莫不如此……啊呸呸呸,为什么我非要把自己说成个南蛮不可?笑什么呢,听我往下说!”

 

他不说还可,一说人人实在是笑不可抑,苦苦憋住,张佳乐朝方士谦虚劈一手刀,续道:“其实江湖也是一样,朝廷用冯宪君,是因为他曾是江湖人,江湖上的事,给个官员来管他也管不了,能管的还是江湖人。冯宪君只要学那些边疆大员,打打渔、晒晒网,做出个整合江湖势力的样子,又放任众强林立,朝廷一时半会找不出个能替代他的人,又要用他,又忌惮各门派势力,自然会好好供着这位爷。我们也就轻松了。”

 

“啊?那万一他以后脑子一抽又改主意,或者朝廷颁下严令,霸图岂不是有倾覆之祸?”

 

“怎么可能……”这次换林敬言开口了,“侠以武犯禁,千百年里也不止这一个朝廷想统合江湖,霸图宗还不是好好的?他来硬的自有硬的办法,软的有软的办法,不过大家能省点事最好。”

 

“感觉前辈们都好厉害啊,我就想不到这么多……”那弟子完全说不出话了。

 

“所以你不是前辈……”

 

“其实我想不到这个办法,只是别人想出来了我能弄懂而已。”林敬言挺诚恳地说。

 

“……”该弟子捂着膝盖抽搐着退散了。

 

安文逸一直默默地听着,心里波澜起伏,他自不会小看张新杰这一次出动,乍看轻描淡写,只怕能令整个江湖形势大改,短期内或看不出端倪,但长期而见,道门轮回一家独大的局面必将扭转。而始作俑者根本什么都没提出,只不过说了区区几句闲话。

 

这正是张新杰的可怕之处,他的计谋从不猥琐,就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把得失、利弊、情势,都摊开了放在人前,于不经意间引导人做出最符合自己利益的选择。他不避着方士谦或安文逸,是因为毫不担心被他们猜透看破,除了轮回门,其余各门派对此事乐见其成,因此也不怕消息走漏。

 

在此之外,安文逸还有个念头,那就是若此局可解,不仅是众门派之福,也是为朝廷所忌的众高手之福,论道大会上,叶修的压力没准就能轻几分……

 

方士谦远道而来,又是前辈贵客,霸图众人不好深夜多劳动他,待他为张新杰初作诊断后就引他和安文逸去歇息了。负责安排的秦牧云回来,见这一屋子同门还没散,正在讨论方士谦的事。张新杰也一反常态,居然没有赶人,而是自己靠着个竹枕看书。

 

“妈的,这家伙消失这些年,突然这时候回来,你们都多当心点!”张佳乐对宋奇英说。

 

“应该不会有问题吧?”白言飞疑惑,“他还想再争一争斗神?不至于吧?微草也没遇到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没道理啊?”

 

“不要用你的节操,去预估那个人的下限,他的下限跟叶修有的一拼。”张佳乐严肃地道。

 

“……那还真是不得不留神啊。”

 

“你们有没有想过……”林敬言说,“方士谦久已不问世事,他为什么会来霸图?”

 

众人沉默,方士谦来的时机确实太巧,简直像是早就知道张新杰中毒的事。

 

“难不成是叶秋把他找回来的?”

 

这种可能性还真的挺高,房内静了片刻,韩文清和张新杰同时摇头,他们俩同门那是太久了,相互间眼神都不用多打一个,韩文清道:“不会是叶秋。”

 

张新杰补充道:“如果是他,他这次会跟张佳乐一起回来。”没来,就说明还不了解情况有多严重。

 

“我不小心被他套了话去,他知道前几个月的信不是你写的了。”张佳乐说,“他本来想叮嘱我们送个可靠的人到论道大会上,后来又说算了,该明白的你自然明白……你明白什么?”

 

张新杰不语,张佳乐迟疑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还约你明年春天,秋山相会。”

 

张新杰仍是不语,一室清寂,只有窗外雪落的细微声音,以及积雪压弯竹梢的轻响。在那悄细连绵的簌簌声中,张佳乐似乎听见张新杰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方士谦的下落,连叶秋都未必知道,如果还有一个人能把他找回来,你想想会是谁?”林敬言打破了寂静,“不料那位魔道第一人,当真是……七窍玲珑心。”

 

众人都有点不知该说什么,霸图宗和微草堂素无交情,张新杰和王杰希也不过是面识而已,这份人情,送的可是有些重了。

 

“倘若真是他,不管结果如何,霸图都承这份情。”韩文清说。

 

“实诚过头了吧你?”也就只有张佳乐敢对宗主这么说话,“我看啊,人家在乎的可不是霸图的人情,人家出手也不是看在霸图的脸上,你何必上赶着?”

 

“他怎么想是他的事,该霸图还的,霸图就认。”韩文清道。

 

张新杰许久没有出声,林敬言回头去看他,却见他手中的书半晌没翻页,一副出神的样子,表情很静,与临敌时的波澜不惊一丝不苟还不太一样,那是种相对柔软的静,安然妥贴,好像细雨落在沙地上,雪白的游禽无声滑入池塘。

 

“你在想什么?”

 

“想起他。”张新杰说。

 

这个“他”是谁,在场的几个人都心知肚明,林敬言还有点讶异,这种相当私人的情绪被察觉,试探,一般人不都会下意识防范一下,或者用话岔开,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

 

他新入霸图,不习惯张新杰的风格,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未必会像他这么坦荡,但张新杰就是这样的,有一说一,有人问起,又没什么不能告知的,那就直说。韩文清也不意外:“不发个信跟他说一声?现在传讯,还赶得及。”见上一面。

 

“不必了,”张新杰摇头,“才稳住了冯宪君,叶修就突然千里疾行奔赴霸图,你让他怎么想?”

 

“好歹也认识了这么多年,你就没什么想对他说的?”韩文清一言不发,张佳乐却忍不住了,他投身霸图宗为时不久,和张新杰之间的感情谈不上多么深厚,但反倒是他看起来最不甘心。“叶修那种非人类的生物,操心他纯粹找虐,他要是这种场面都不能平安脱身,那还称什么修行界第一人?早早退隐算了。”

 

“没必要,”张新杰依旧摇头。“局面太乱,叶修本事再大,再小的可能性都是有的。再说这对霸图也不利。”

 

“我想说的,他都知道,我不想说的,见了他也不会说。”张新杰补充道。

 

所以没有遗憾,不需要矫情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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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欣客栈,大堂上。

 

安文逸风尘仆仆地归来,一推门卷起一阵雪花。堂上烧着红泥小火炉,暖意融融,魏琛方锐唐柔乔一帆罗辑莫凡包子都横七竖八地围坐在一起,只缺一个叶修,陈果正在炉子上烫酒,火光映得她一双皓腕娇红晶莹,酒香被火一熏,愈加浓郁。稍远处还坐了个腰悬长剑的陌生少年,见他进来眼珠都不带转一下,一直呆呆地盯着某个地方。

 

安文逸静静找了个位置坐下,正听到陈果带点忧心地问:“叶修飞鸽传书,说在堪萨斯城外遭遇虚空的百鬼空行阵,幸得微草的高英杰摆下灭绝星尘阵相助,方才脱出重围,不知道要不要紧?他后面有没有再遇到围杀?”

 

“能写信,就说明问题不大,”方锐竖起一只手摇了摇,众人在自家都比较放松,只有他格外散漫,跟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里,二郎腿一跷,“他这是提醒我们,论道大会上小心虚空,还有微草大概摆明车马,不会在争斗神之位以外为难我们,包括比武招亲……尼玛说了这么多回,还是这么雷,叶大侠活像个当红头牌他自己知道吗。”

 

“我倒是觉得你的叶大侠更雷……”

 

“你们又跟叶修学新词了?”

 

“新词你妹,这你妹才是新词,雷都是几年前的老调了。”

 

“落伍了吧你,你妹才是他早好几年就挂在嘴上了。”

 

“都闭嘴,说正事呢!”陈果怒,这一吼把看着像在发呆的少年剑客惊得一哆嗦,陈果顿时挺不好意思,“没事没事,这群二货就是欠收拾,你别理他们。”有人小声嘟囔:“二货好像也是叶神发明的词……”在陈大老板凉飕飕的目光下自动消音了。

 

陈果这才想起安文逸也刚回来,赶紧嘘寒问暖,关怀了几句,又指着那少年剑客介绍道:“这是轮回门的杜明杜少侠,江湖上称一声冰渣剑的就是他了。轮回江副门主近日在嘉世山庄作客,这位杜少侠是来会合的,再过几日周门主就会率大队人马来了。”

 

兴欣客栈在江湖中崭露头角,与各门各派尚无深交,陈果很重视这种拉关系混脸熟的机会,对杜明的来访也分外热情,反而是杜明有些拘谨,平日束手束脚,见了谁都客气异常,弄得陈大老板大惑不解,自己在江湖上虽有侠名,但人家敬的是自己的行事为人,可不是武功,还不至于虎躯一震王八之气大发,把人家小年轻震慑得一句话不敢说吧?

 

相处了几日,大家渐渐也觉出味来了,自然有人腹诽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这种事当事人不发话,其他人还真不好越俎代庖,况且唐柔一心练武,对旁的事向来不大在意,杜明又从没什么轻浮孟浪之举,慢慢地众人也就拿这事当个笑谈了。

 

相互厮见毕,安文逸见杜明神不守舍,站起来险些连椅子都带翻,慌手慌脚的浑不像个侠少,心下诧异,但他自不会多说什么。那厢陈果转向唐柔:“小唐你在千波湖上撞见叶修后,没和他一道走?”

 

唐柔摇头道:“没有,他让我先回兴欣,说他自己还有事要办。”

 

“这样啊,那他会去哪里了呢……”陈果苦思冥想。

 

“呃……”杜明想要插话。

 

“我说,那小子的去向你就甭瞎操心了。”魏琛受不了地放下烟袋,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反正日子一到,正主肯定会登场,其余的你就别管了。那小子经历过的凶险场面海了去了,不说别的,单说那灭绝星尘阵,他十几岁时就孤身闯过了,当时可是王杰希亲自主阵,叶修也还没有天下第一的名头。”

 

这段往事鲜有人知,不单陈果,众人都听住了,连杜明也一时忘了自己要说的话。乔一帆的情绪比别人还要多了几分复杂,弱弱地发问:“王……堂主那时候就能主持大阵了?他当初多大?”

 

“十七八岁吧,叶修也就大他一二岁,少年意气,心比天高,那是强将心思磨圆了削平了成一块磐石,一磕一碰也有火星突突乱迸的年纪……”魏琛吐了口烟,“那一战,成就了他们两个的威名。”

 

“叶修前辈赢了?”

 

“个屁,他输了。”

 

“啊?”

 

“你当叶修是神仙?他也是个人!”魏琛说,“半个微草堂都上了,还有王杰希这个伯仲之间的高手,布好了大阵等他来攻,一个人,一杆却邪,怎么可能破得了灭绝星尘阵?你让叶修领着嘉世布个盘丝螺旋阵,王大眼他单枪匹马也破不了。不过虽没破得阵势,受伤不轻,叶修却也没被大阵困住,脱身前据说伤了十好几个人,因为这事,微草堂当年还和嘉世山庄有过一场什么赌斗,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

 

“我……”杜明又想开口,结果被包子抢了话:“魏老,那你能不能从灭绝星尘阵里脱身?”

 

“不好说,那要看谁主阵,谁布阵,参阵的都有谁,周围山川地势甚至水文、天象,白天或夜晚的差别也很大,牵扯的太多了,哪有那么好下结论。”魏琛难得实在了一回,马上就原形毕露,“不过老夫出马,当然所向无敌,老夫当年可是神一样的少年。”

 

“那现在呢?”

 

这问题问的,魏琛脸黑了黑,“老夫夜观星象,你在论道大会上,必挨一顿臭揍,你信不信?”

 

“是吗?真厉害!”包子兴致高昂地赞美,他这赞美也挺让人费解,是说夜观星象很厉害,还是预测出自己要挨揍很厉害?要挨揍,又有什么值得兴奋的呢?

 

“尼玛,一听他说话我就蛋疼。”罗辑小声吐槽。

 

“没事,蛋生下来就不疼了。”包子安慰道。

 

正当罗辑气血上涌即将逆流之际,杜明终于抢到了说话的机会,忙道:“我在堪萨斯城外正巧碰到了叶秋前辈,还目睹了他和一位友人遭遇百鬼空行阵围攻,虽然我不认识那位友人是谁,可随后从城内赶来的,好像是蓝溪阁的黄少天……”

 

众人都严肃起来,认真听他叙述事情经过,唐柔一双妙目也转了过来,定定地注视着他,杜明心头狂跳,嘴里一阵发干。轮回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唐柔,这几天下来,兴欣众人也看出了个七七八八,但没有人知道,杜明心里的唐柔只是一团流动的光。他从不敢细瞧她的容貌,偶尔眼角一瞥,便只觉明媚,仿佛聚起来的三秋阳光都化在了眉眼间,那眉眼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反倒模模糊糊。

 

“你怎么了?”乔一帆低声问安文逸。

 

他心细如尘,早在安文逸进门就发觉这位同门有点不对劲,仿佛心事重重,安文逸固然掩饰得很好,但他和罗辑、乔一帆年纪相近,几个小年轻素日感情不错,朋友的情绪多少还是能察觉一点的。罗辑听到他们对话,脑袋也凑了过来,注意力暂时从叶修的事上挪开——叶修如果真出了什么岔子,他们倒要惊讶了。

 

“我……”安文逸欲言又止,他实在是不确定该不该说,事关两位他敬重的前辈,尽管那个人明显毫不介意别人知晓,但安文逸的性格,让他说起这些还是有种背后八卦的不适感。本来若是叶修在,这些话可以说给他听,可眼下连传个信都不知往哪传。

 

兴欣众人都知道叶修没有反对招亲打擂一事,是为了拿到陶轩手中那枚九转金丹,但他是因为什么人、什么事要这样做,知道的人就少了。安文逸本不欲多言,想想事到如今,内部透个信也无关大局,况且罗辑和乔一帆都不是乱传闲话之人,也就将自己霸图一行的经历择要说来。

 

“方士谦重出江湖了?那个杏林之神?怎么样,是不是跟老神仙似的,特别有高人风度?你细说说。”罗辑听到方士谦现身时两眼放光,他出师晚,对江湖上的大小前辈敬畏感一向很强,这种传说级的宗师人物就更感兴趣了。

 

“他看着倒也不老,而且只是有事回来,不会再重出江湖吧。”安文逸觉得,还是不要细说以免对方幻灭为好……

 

“方前辈为什么会去霸图,没有去微草?”

 

安文逸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我见到张新杰了。”

 

“哦?”

 

罗辑和乔一帆都清楚这位可是安文逸最崇拜的江湖前辈,安文逸被派去霸图,其他事先不说,光是能见着这个人,当面聆听几句教诲,估计就够他高兴上好一阵的。然而安文逸脸上却殊无喜色,二人看向他,见他的神色变得有些沉重,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怔忪,只听他说道:“我本以为他中了毒,又是这种紧要关头,不会多理会我,最多肯见一见已是看在叶修前辈面上了,但他居然和我说了好长时间的话,论医术,论世事,心域武功……好些境界关窍是我体悟不到的,或者隐约体悟到说不出来的,难为他总能一语中的,又那么精准。他的见识是真的很高,可能跟叶前辈、魏前辈他们不相上下吧,跟我说话也耐心,人确有些古板,不过没我想象中那么不好接近。”

 

罗辑和乔一帆互看了看,猜想安文逸必是受到了不小的触动,不然不会这么多话。安文逸续道:“后来夜深了,我想告辞,又不舍得,话在嘴边没出口,这时我看见他书案上放着一叠纸笺,有的都已泛黄了,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像是陈年的书信,我才来的时候他好像就在翻看那些信。我又东拉西扯耽搁了一会,下定决心要走,然后……他身上的毒就发作了。”

 

安文逸停了一停,语气空茫茫的:“我没留心时辰,后来才知应该是子时。我慌是没慌,但立刻就想夺门而出——他那样的人,就不该让人见着最狼狈的一面。但他挥手止住了我,说你来到这里就是客人,匆匆忙忙跑出去,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他语气神态一点都没变,问我能不能帮他研墨,声音也很温和。我愣愣地就回来坐了下来,见他就那样自然地落座,拿笔蘸了墨写字,就是写在那些书信的背面。他没再和我说话,我也不敢出声,就在一边看着他写。他写的是……”安文逸的声音低了下去,“‘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二人一怔:杜工部的《天末怀李白》?安文逸接着道:“我看着他,我等着他往下写,写‘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可他不接着写,反反复复就是那么两句,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我都如坐针毡,可他硬是控得住腕,那字迹也规规整整的。我就看着他写……一开始他手很稳,字也好看,后来字迹就乱了,他的手也一直抖,衣襟上墨迹淋漓,我看愣了,眼睛就只随着他的笔走,那种场面,是让人连劝都生不起半点心思的。那毒性发作料来很剧烈,他背对着我,一声都没出,也没叫我走,我却不敢再看他一眼。又过了一阵,他才摆手叫我出去。”

 

安文逸苦笑了一声:“说来惭愧,我行医这几年,各色人等也见得多了,自诩心性冷静,但那夜我直到出了屋子,风一吹才觉出冷,竟是背上衣衫都汗透了。”

 

乔一帆和罗辑入兴欣也只年余,都没当面见过张新杰,倒是听了不少他的传闻。这位霸图副宗主与叶修相交莫逆一事,他们俩只是听闻,叶修固然没有提起,小辈们也不便刻意打听。当下乔一帆犹疑道:“你说……张副宗主中毒了?他自己就是神医啊,心域之术好像也非常精深。”

 

“‘子午’这种毒我只在古书上见过,可不是你说,我连子午这个名字是从毒发时辰上得来都不知道,或许微草堂有更加详细的记载吧。”罗辑的忧虑更深了一层,他在兴欣以博览群书知名,单论见识,年轻一辈少有人能及。

 

“但愿方老堂主能妙手回春。”

 

安文逸怔怔道:“我猜不到张副宗主……张新杰前辈在想什么,他的情状,不像刚中毒,分明时日已久,如果有心,为何不传信与叶修前辈,如果无心,为何要见我?前辈又知不知道?我本没有资格置喙他们的事的……”

 

大门忽然开敞,又一阵风雪劈头盖脸卷入,大堂内一暗,复一明,一个灰扑扑的人影走进来,靴子沾满雪泥,脸上颇有风尘之色,神情一如他踏进千波湖无名客栈时的随意。堂上鸦雀无声,都呆呆地瞧着他。廊下似乎传来瘦马喷响鼻的声音,这人抖了抖肩上的雪,又将手里的伞撑开抖了抖,打了个招呼:“我回来了。”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出言询问的,跳起来迎接的,笑骂的,嘲讽的,赶紧去拿干爽衣物的,闹哄哄乱成一团,兴欣草台班子初创,本没名门大派的那些规矩。杜明这个外人也站了起来,再见到叶修,他的心情可就复杂了,没意识到自己却也松了口气。陈果扎着手跑过去,太多的话哽在喉咙口,不知是先质询还是关心,她心上还有一件大事,半晌才道:“回来就好……桌子上烫的有热酒,你去喝两杯去去寒气。没受伤吧?路上有没有事?”

 

“老板娘,我要是真去喝两杯,没事也要变有事了。”叶修说。

 

“老大威武!”包子叫道,他这是讽刺呢还是讽刺呢?

 

“哦……啊!”陈果大窘,情急之下,她把叶修见酒一杯醉这事给忘了,“别转移重点!我叫人给你熬点姜汤去,早知你今天回来,我就提前准备了。你路上怎么样?”

 

“还能有什么,大事没有,小事不断,最后都平安过来了呗。”提起这一路,叶修也觉头疼,“大家怎么样?”

 

“大家都好啊,听你吩咐的,没人在这个关口出头惹事。对了,轮回和雷霆已经到了,就住在嘉世山庄。”

 

“沐橙呢?她今天没过来?”

 

陈果的脸色白了一下子,嘴唇动了几下,一咬牙正要开口,魏琛已把话接了过来:“叶修,你冷静点,上次呼啸来攻嘉世,不知怎的消息走漏,好几个门派借机来打苏沐橙的主意,苏妹子当时被烟雨楼的楚楼主救走了,后来寡不敌众,还是落入呼啸的那帮人手里。刘皓叛投呼啸,事先谁也没想到。我们商议着去救,你不在,离论道大会的日期又太近,是我压着他们不让他们在这时候出动的。”

 

叶修没说话,魏琛又道:“是我疏忽了,原以为嘉世那群货色敢以苏沐橙为筹码,就该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她,苏妹子自己功力也强,就没多抽派人手。你冷静一点,我们好好想想办法。”

 

叶修还是没说话,杜明隔着人群望着他,不由打了个寒噤,只觉鸦翼般的阴影,自那人身上一层层掠了过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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