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all]是童话就该有个好结局-出本番外:水流向何处(全)

这篇以前放过前面半节,想起来了就一次补完

以现在的眼光看一两年前的文字,已经觉得不大合心意,改是不可能大改了,凑合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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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你说,这里的水都流到哪里去了?”张佳乐说。

      他半趴在岩石边,一只手垂下来,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石缝里汩汩流淌的水流。肖时钦那台小型热能发电机提供的电量有限,重新充上电的节能灯依然是暗昧的昏黄色,时不时还闪一下,映得众人脸上忽明忽暗。

      灯光每闪上一闪,就有人心中微微一跳,唐昊的脸色尤其不好。孙翔注意到他在用指甲刮着一块石头的缝隙,细微的摩擦声断续不停,腿也神经质地在抖,他深吸一口气,忍下心里的烦躁。


      “你趴地上不冷?”叶修问道。

      “没办法啊,脚太疼,蹲不住。”黄少天替张佳乐回答,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个别针,脱了袜子正挑脚上的水泡,“妈的,四万多步,这也就是没网朋友圈里看不着,不然没准有记者要来问,我是不是把手机绑腿上然后一直抖腿来着。”

      “记者是一定会来的,问的一定不是你抖腿的事。”李轩说。

      “是啊,也得我能活着出去回答他们的问题吧!”黄少天翻白眼。

      其他人懒得插话,这时候再不许别人提活啊死的之类都意义不大,经历过记忆幻境里的那场天地崩塌,又刚从日记和信件里拼凑出另一个和他们一样意外来到异世的人没能回去的事实,所有人的情绪都在震荡放空阶段,对外界的反应有些迟钝。


      “张新杰还没醒?”

      “没有。”

      “心跳呼吸?身体情况?”肖时钦多问了一句。

      “还有气,心率正不正常摸不出来,其他看着都正常。”唐昊绷着脸上去探了探,动作倒还细心,可能想起了自己的黑历史。

      “所以没人知道,水究竟往哪里流吗?”张佳乐顽强地试图寻回话题。

      “是不是潜水进来的那个洞口?”

      “那个洞也不是终点,水经过那里而已,最终的流向会是哪就不知道了,说不定在山下。”喻文州说,“为什么要问这个?”

      “呃,我就问问。”张佳乐又拨了一下冷水,“这不是想起有个小女孩坠机到亚马逊丛林,沿着水流走,最后遇上当地村民获救了嘛,她也是一个人独自生存了十几天。”

      “我就是问问,她那是科学,我们这都开始科幻了,肯定不能学人家。”他强调道。


      “那个小女孩多大?”王杰希问。

      “忘了,十二岁吧?反正不大。”张佳乐说。

      “那还真是了不起。”王杰希说道。

      “你们也挺了不起,都这会了还不休息,还有精神说话。”叶修说,“张佳乐你牺牲一下,我们把你扔水里,你就知道水往哪流了。”

      “靠!”张佳乐想跳起来,懒得耗体力,扬手甩了叶修一串水。

      “干什么呢,注意素质。”叶修抹了把脸,“说的也是你方锐同学,你不努力站好你MT的位置,往后躲什么?”

      “擦,仇恨在你身上,我不躲不是OT了!”方锐叫道。

      “你……”


      “你——”

      将醒未醒的那一刻,梦里潮湿的水气与石地的冰凉仿佛一并透了过来,身体情不自禁一个哆嗦,也把自己彻底哆嗦醒了。方锐眨眨眼,眼前模糊的色块正在成形,浸着汗意的后背蹭着床单,被子在双腿间缠了几圈,一个人正弯腰帮他把那些松开。

      屋里光线朦胧,那个人影也是黑糊糊一团,方锐瞪着同样黑糊糊的天花板,突然没心情说话。

      “吵醒你了?”喻文州轻声道。

      他那一侧的床头灯还留了一丝光,没有完全关上,一个黑皮本子放在床头柜上,内页用宾馆的铅笔夹着。方锐瞥了一眼,封面的“Notebook”字母在K市清晨的煦意中泛着银光。


      “你一直翻来覆去,动静有点大,还说什么‘水’、‘OT’的,我以为你要喝水,就起来看看。”喻文州真递给他一杯水,坐回到自己床上。

      “吵醒你了啊!”方锐说。

      “可不是。”

      两个人没跟对方客气,尽管这几年联系不多,训练营时期结下的交情一直都在,况且喻文州这边还有许多兴欣的记忆,那里他跟方锐可是很熟的。

      “几点了?”

      “五点过十分,再睡一会?”喻文州按亮手机看了看,“早上七点集合,你六点多起来也不晚。”

      “刚才我动静很大?”方锐忽然问。

      “也不算非常大吧,我觉轻。”喻文州说,“你主要是说梦话,不过我也没听太清。”

      方锐那边没声音了,端着杯子埋头喝水,喝完去了一趟卫生间,喻文州把床头灯拧亮一格,等他回到床上,再拧灭灯。

      “别关灯,”方锐说,“还那样就行。”


      五月初的K市天亮得早,这会珍珠灰色的天幕中已透着鱼肚白,喻文州过去把遮光帘拉开一条缝,薄似纱翼的晨光便笼进来一层。那行闪银光的“Notebook”字母像个泡在雾里的月亮,随着黎明到来淡下去了。

      “她不知道我以前不关灯睡觉。”方锐没头没脑地说,“这事我没跟她说过。”

      “嗯。”喻文州应了一声。

      “这次她本来想请假,我也没让她来,不合适。”

      “是不合适。”

      “你说我们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方锐笑了笑,“旧情难忘?我怎么觉得我就不该来。”

      “别想那么多。”喻文州说,“来就来了,不知道就不知道,既来之则安之,可能是憾事也可能是好事。”

      “那还是当一件憾事吧。”方锐说得和玩笑似的,“像少天那种闪婚闪离的骚操作我可做不来。”


      当时在电话里接到邀请,一来话赶话,二来他只当是一次小规模聚会,近年也不是没有凑齐过三五个人的局,至不过这次聚会的地点特殊了些,叶修也参与进来罢了。他跟叶修私下虽然断了联系,但每逢国家队集训比赛,或者某些重大电竞活动,他们俩也不是没打过照面说过话,明面上一如往常。

      疏远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就是,刻意为之只会显得不成熟。


      只有张新杰是真决绝,退出国家队以后凡有叶修露面的场合,他基本就不会出现,有限的几次撞上也仅止于礼貌点头。方锐某一次在人堆后面,看到他这份目不斜视,几乎就要好笑起来。

      这些年谁还没修炼出个波澜不惊,何必把界线划到表面功夫上。

      人与人确实是不一样,只是不晓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听说上一回叶修和张佳乐黄少天他们在X市小聚,张新杰也没有避而不见。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又不来,方锐想。


      “其实我很少梦到那时候的事。”他冒出一句。

      “这样啊。”喻文州说,“我也是。”



      2



      “张新杰真不来?怎么回事?”黄少天问着,塞了个小笼包进嘴里,边嚼还边含含糊糊地说话。

      他额前几绺头发翘着,眼眶周围黑了一圈,一看就像是没睡好。餐桌上也有几人跟他差不多,满脸起床气,一个劲打哈欠。

      本质上游戏宅男普遍都是夜猫子,当职业选手时作息规律,退役后的作息那得看个人自觉,还有选择什么工作。黄少天这种明显是平时自由过了火,早晨七点钟的太阳于他来说,只怕跟月食一样罕见。

      “真不来,我问过好几遍,都说不打算来。”李轩苦笑。

      不是不想来,也不是不方便来,就是不打算。从用词上就可见张新杰这个人的个性,大家也只有无奈。

      “用不用这么认真啊……”

      “他那个人,就那样吧。”

      “别说他,我也只跟你们到县里,进山就不去了。”李轩说,顶着一众惊讶的视线,硬着头皮说下去,“我没那么长时间假,K市聚聚就得了,那片地方,不回去也罢。”

      “你又怎么回事?”黄少天吐掉一小块鸡蛋壳,目光刺了过来。


      “没怎么,靠,都别这样盯着我,你们审犯人呢!”李轩被看得压力山大,一口豆浆忘了咽,说着话险些流出来,连忙用手去擦,“我招了行不,刚订婚,请假陪陪人家还合理,请假去那种地方算什么?”

      “你小子居然订婚了?”

      “不声不响的,这又有个叛徒啊!”

      “嫂子长什么样?交照片不杀。”

      黄少天低头继续夹着咸菜,一桌人讶然有之,感叹有之,还是玩笑和祝福居多,李轩的神情不很自在,应付得倒还自然。孙翔突然开了口。

      “方锐和肖时钦不是也结婚了吗?我记得,肖时钦的婚还是跑到国外结的吧。”


      没有再不分场合地喊小事情,肖时钦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这么叫了,是山洞出来以后?早前新闻发布会上这家伙都能嘴快溜出来外号,还搞得他被公开调侃了很久,前几年在国家队,这个曾令他泪流满面的称呼倒是一直没听到过。

      那个会说漏嘴,会不分场合乱喊人绰号的孙翔也是旧时光的一部分,就像山洞里无处不侵的寒意,咬啮着肌体与意志的饥饿感,时刻悬在头顶的死亡威胁同属整个故事的章节一样,这么长时间过去,早就分拆不开了。

      说实在的,肖时钦竟然有几分真切的怀念。


      “也只能去国外结,国内同性婚姻一直没放开,你们也都知道。”肖时钦语气轻松,没有露出秘密被曝的局促,“条件所限,就不要求你们补份子钱了。”

      桌上出现了一小段沉默,喻文州笑着问起详细情况,方锐这个被点名的也过来凑趣,唐昊在桌子下踢了孙翔一脚,后者回看他一眼,唐昊居然被看愣了神。

      这小子……说那话是无心还是有意?


      “我没别的意思,这个事本来也没什么,玩一玩而已,结没结婚都不用有压力。”孙翔解释道,挺有意味地来了句针对的,“还是你们非要弄得有点什么?”

      这大实话还真不好接,个别人看孙翔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这位的变化,可也不像是一点半点,也不仅体现在比赛操作上。只有风格还是一样直白。

      邻座的周泽楷静静看着他,又把头埋下去。


      “都吃完了吗?吃完准备走了。”王杰希说着站起来,取下挂在椅背上的登山包。轿子雪山所在的鹿泉县距K市车程也就一个小时多点,他们今天本来就是计划要进山的。

      “叶修呢?”

      “他直接去村里等我们,蔡老爷子最近跟那边考古队的卯上了,非要把着关,说不能怎么来不能怎么怎么样,应该怎么怎么样,一个人闹得人家文保组安保组鸡犬不宁,光警就报了好几次,最后也拿他没办法。”张佳乐八卦八得很有兴致,“小蔡电话都接烦了,也不敢离他家老爷子太远,我都被烦得不轻。”

      “考古队还没走?”

      “一驻扎就好几年的有的是,也不只一拨人,其实这有一半也怪咱们。”张佳乐说,“考古这一行很少主动发掘,大多是抢救性的,救援我们时声势闹得很大,加上这个洞本来村里人就知道,他们这才来得这么快。”

      “那我们还能进去吗?”肖时钦关心实际问题。

      “放心吧,叶修都安排好了。”黄少天接过话,“好像还给我们拉来个当地向导,叫禄……禄……”


      “禄赐功。”张佳乐说。

      “你怎么记那么清楚?”

      “上回爆出来那个Y省小村百年前一夜消失的报道,采访的就是他吧。”李轩插话道,“既然是祖辈生活在那里的,知道的应该多一些。”

      “你们都记得挺清的嘛。”

      “这说的,怎么也是牵涉到身家性命的事,差点就挂在里面,事后关注一下很正常啊!”黄少天说。


      “向导和蔡老他们,都跟我们一起入山?”王杰希问,几不可察地皱眉。

      “他们不跟着进洞,蔡老单独进去过,你想早点打发向导也就一句话。”喻文州笑笑,“想避人耳目溜进去是不可能的,洞内外现在每天都有人,还有日常的工作要开展,叶修能让我们进去就很不容易了。”

      王杰希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去停车场开车。这回他们租了一辆14座中巴车,真要载多几个人也坐得下。


      “李轩你真不去?临到关头再退缩,太窝囊了吧,至少在村里大家一起吃个饭。”几个人开始劝着李轩。

      “别太勉强他,订婚的又不是你们。”唐昊抱着手臂。

      “心里没鬼怕什么?”

      “问题是,”李轩扯扯嘴角,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笑,“假如我心里有鬼呢?”



      3



      车行路上颇有些沉默,多数人头靠着座椅补觉,或者戴上耳机看直播、听歌,李轩一上车就闭眼假寐,墨镜都翻出来扣上了。喻文州去副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和王杰希聊上两句,又回来黄少天身边坐好,低头看起了手机。

      方锐盯着前排他露出来的半个头顶,昨天洗澡后,喻文州还半开玩笑地说最近头发掉得多,说不定再过几年也要加入联盟管理层的谢顶一族。自己当时的回应是给他推送了一堆枸杞养生茶红豆薏米粉类乱七八糟的玩意,喻文州兴趣盎然地挑拣一番,当真下单买了不少,说是给领导同事们捎去。

      三十出头当然还是个可以被称为青年的年纪,在他们这个行业,人生最璀璨的顶点却已过去,岁月感慨都积攒了厚厚一摞。方锐想起动不动自称老夫的魏琛,还有训练营时成天老鬼老鬼叫着的黄少天,叫着叫着,他自己也成了一群小鬼口中的老鬼,如今的联盟剑圣,指的早就是另一个人了。

      他清晰地知道这只是开始,时间的蚀刻还没展现出它的威力。相比日后要承受和承担的,想寻到一个分担的人,这一念有时太有诱惑。


      手机轻轻震了震,点开看是两双高跟鞋的对比图,附一条微信消息:哪个配那条黄裙子好看?

      第二个。方锐回复道。

      对面回了条语音消息,方锐分心听着,旁边的周泽楷发出点响动,脑袋从抵着的窗玻璃上滑下来,额头上印着一块红印。方锐给他把滑落的外套往上掖一掖,周泽楷甚至没完全清醒,低声吐出个谢字,头又朝一旁歪了过去。

      刚获救时他苍白安静的脸斗然闯入记忆,就像一把尖刀切断了水流,猝不及防下,那些支离破碎的水滴便四下飞散开来。


      过去的经历中,这一段是他们最不想回忆的,也几乎没人提起。习惯了黑暗的视野被晃动的强光占据,习惯了寂静的耳畔全是杂乱的噪声,脚步声,人声,对讲机的电流声,机械切割石头的轰鸣,比起劫后余生的喜悦,首当其冲直钻入心的竟是一股莫大的不安,这不安的强烈程度让他们自己都微感心惊。

      “他们来了。”肖时钦的声音很轻。

      “是的。”叶修说,“闭上眼睛,顾好自己。”

      黄少天在右边,张新杰在更右边,王杰希在左边,喻文州在前面,张佳乐也在前面,周泽楷在后面,孙翔背靠着石头,还有人躺在地下……方锐心口一凉,似乎有冰棱从血肉里生长出来,翻搅的全是倒刺。

      “你在哪?”唐昊这一声略显尖锐。

      “我在这里。”叶修说。


      这是那天他最后清晰的记忆,剩下的全是不连贯的片段与变幻的场景碎片。仿佛有一个情景是身边的人被挽扶着带走前,手上有一个微弱的拉扯的动作,还有一个情景是自己躺在滑动病床上,与另一张病床上的人交错而过,那人的脸跟雪白的床单一个颜色。

      应该是被注射了某种含催眠成分的药剂的缘故?否则不会想不起那个人是谁。

      “妈的。”方锐不出声地骂了句。

      假如张新杰拒绝前来是因为这个,那真的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人的大脑是个奇妙的东西,感觉可以麻木,感情可以忽视,却独独抗拒不了回忆。


      在鹿泉短暂停留了两个小时,主要是跟向导约好时间,还有采购登山工具和防蛇虫的药物。一部分人至今对蛇都存有心理阴影,午饭时黄少天手痒想点个溜蛇段,被一群人暴力制止,最后还是选了唐昊曾晒图的黑山羊腿和板栗烧仔鸡。

      “多吃点,这鸡鲜得很,用的都是现宰的仔母鸡。”张佳乐显然挺了解当地美食,饭店也是他推荐的,“这才叫正经吃东西,国外什么都好,就是吃这个字上一言难尽。”

      “法国菜也不好吃?”

      “当我去的地方都有米其林三星啊,有口热的就不错了。”张佳乐白过去一眼,“紫花苜蓿吃过没?喂马的,饿慌了我们连这个也吃,掐最顶上的尖用水一泡,肠胃不好还会拉肚子。”

      “这么艰苦?”

      “平时当然不至于,极端情况会这样吧!”张佳乐说。


      “要说最好吃的,还是在南方她们那村庄里,幻境那次,早上喝的那一大锅粥,也不知道用什么煮的,比肉都好吃,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黄少天边吃边说,好几个人的口腔下意识分泌出了唾液。

      “像是用粗粮跟菜熬的,可能还有点肉干,或者骨头,有一点点肉味,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唐昊一副怀念的口吻。

      “很好喝。”周泽楷都出声了。

      “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很清楚你们在那边干的事。”李轩说。

      “因为你留守了嘛!”

      “而且你也没怎么问。”孙翔补充。

      李轩笑笑,事到如今好奇心已经没任何意义,过去了便是过去了。

      “要不还是跟我们一块过去吧?就这两步路,何必呢。”方锐旧事重提。


      这句话,貌似略耳熟啊!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在某次黄金一代碰面的场合,自己好像也这样说过,或说过类似的话,对坚持与叶修断掉联系的张新杰。

      李轩小小自嘲了一下,应该没人记得这茬,然而不代表他本人也会遗忘。

      倒不是说终于理解了张新杰的心情什么的,他那个人自成世界,自有一套处世的体系和价值观,心境不是一般人摸得透的。只是回忆起当年,那个抱着理所当然态度去劝说张新杰的自己,格外生出几分复杂的滋味。

      “你就当这一回,我不想再留守了吧。”他听见自己说,“叶修会明白的。”



      4



      气氛因这个小插曲而略显凝滞,李轩坐不多时就起身告辞,王杰希送着他出去,黄少天一踢椅子脚,窜起来揽住李轩的肩,又跟无事发生似的半搂着他往外走。经过肖时钦的座位,肖时钦站起来,自然地和李轩拥抱了一下。

      一坐下就撞上孙翔的目光,肖时钦对他笑了笑。

      “接着吃接着吃,菜够不够?不够我再让他们上两个。”唐昊招呼道,颇有东道主的自觉。


      可能是给的费用够足,禄赐功这个向导表现得很热情,早早就等在约好的地点,还口若悬河推起了村里的农家菜。他开了辆面包车,引着众人坐的中巴一路进村,这边近年来重新修路,又开发了几块旅游区和采摘基地,和他们印象中的吴蒙村大不一样。

      下车后,张佳乐同王杰希绕路到村子中心看了一眼,那棵五百多年的樟树还在,有一条主枝似乎不长叶子了,枝垭间系挂的红布条密密麻麻,像一尊巨大的根雕,也像一座乱七八糟横竖着刀枪的兵器架,总归是不太像树。四周新围起一圈条石护栏,靠着护栏有个女人摆个小摊,卖些樟木梳、樟脑丸、除异味的碎木片等小玩意。

      树后的三间古老石屋仍矗立在原地,只一面石墙外支起两个支撑架,石缝间隐约可见新灰的痕迹。屋子外面立起一个导览牌,写着些石屋的历史介绍,三五个村民模样的当地人在附近打转,遇到生人就上去问要不要导游。

      禄赐功用本地方言招呼他们一声,笑呵呵地从一个姑娘手上拿了个毛栗子。


      几位前职业选手都禁不住用眼角瞟他,实在是这个造型给了他们过强的既视感,连脸都有五分像,这样一脸络腮胡的粗犷汉子,这样头戴大毡帽,脚蹬牛皮靴,身穿一件破马甲的眼熟打扮……

      “像不像荒野嫖客?像吧?侧面看尤其像。”黄少天压低嗓音,作为一个话痨,他不能允许脑洞静悄悄埋没。

      “是荒野镖客啊大哥!!”好几个人给黄少天跪了。

      “大家不要在意这种小细节,65级BOSS啊,多少年没打过,记差了很正常!”黄少天说。

      “说得像你没在网游里搅风搅雨抢过BOSS一样。”张佳乐吐槽。

      “我是很随便地跑去帮个忙,很随便地出个手,然后很随便就抢到了,也就那两回,跟叶修那家伙当初存心捣乱又不一样。”黄少天为自己辩白,“谁规定退役选手不能加公会的?魏老大还不是在兴欣搅风搅雨,上一回……”

      “我看你是一直播就忍不住耍帅吧?”方锐鄙视,“都时代的眼泪了,还非要动不动搞个大新闻。”


      这话从别人口中听到自是无比刺耳,他们这群退役选手自己说说,那也就当损友间的挖苦嘲笑消化了。黄少天做个韩文清一样的表情,扑过去和方锐好一通闹。

      周泽楷悄没声息地走到护栏另一边,仰头看樟树中间的一个鸟窝,从这一侧看,老树才有了些活气,冠顶挑着几根青青的疏枝。尽管他把帽檐压得极低,仍有几个女性游客的眼光在他周身不住打转,相互小声笑谈着。

      “斑鸠。”喻文州说。

      周泽楷循声望去,喻文州指了指树上的鸟窝,一个灰黑色带着尖喙的小脑袋刚从枝草边缘探出来。

      “王杰希呢?”喻文州又问。

      周泽楷用眼神示意通往村子人烟稠密处的一条小径。


      王杰希是在一片人声嘈杂中撞见叶修的。

      按说山上一定比山下静,从入山的垭口处,却是一层宛如摩西分海的声浪涌了过来。外层是看热闹的村民和好奇的游客,小孩子在大人腿缝间钻来钻去,里层是一大群正快步走向村里的人,无论男女,个个瞧着灰头土脸,身上、手上、指甲缝里全是泥尘。中间一位耄耋老人被人搀扶着,边使劲拍衣服上的土,边冲人大声嚷嚷。

      “……说了多少次,我的包不能乱碰,不能乱碰,红外报警视频监控都算了,养狗也由你们,还拉铁丝网干什么?进个门还得寄存包裹,还得派个人盯一路,当我是贼防着呢!我和这门派的主人认识的时候,你爹你爷爷都不知在哪撒尿和泥玩——”

      “蔡老,您歇口气,歇口气,来,喝口水咱再继续说,您说多少我都听着。”一个挂着工作牌的小伙子分明很有经验,一挽蔡老爷子的胳膊,旋开水壶盖子就递上去,老人接过,重重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你们辛苦,那个小邓,还有小聂,那什么碎瓷片在黏土里堆了十来层,一层层往外剥,要趴跳板上弄一整天,腰椎病都犯了,但很多事情不能只按你们那样来。唉,反正不是一个系统,说多了你们也只当我迷信,不说啦。”

      他摇着头,随手将怀里的包往另一人手里一塞,包的重量坠得手一沉,那人将包挎在了肩上。他低头从烟盒里噙了根烟出来,打火机的光一亮,王杰希才看清那个人是叶修。


      他点上烟,却没能抽上,一个鼻梁沾了道黑印的男孩扒着他往上跳,一只手正好揪住那根烟,掐得碎屑乱飞。叶修像提一只小熊那样把那孩子拎起来,翻过他的手看,见没有灼伤,放他下地跟另两个嘿嘿笑着的孩子滚作一团。

      一个更小点的孩子举起一把塑料水枪,一只眼睛从简陋的“准星”后面盯着他,嘴里比着嗤嗤的声音。同伴一把揉过来,掉转枪口喷了他自己一肩膀水,推搡着用那个塑料尖头戳他:“滋你,滋你。”

      王杰希静静看着他们。

      倒是叶修先瞥见他,远远笑了一笑,一只手扬到一半。

      “哟,你们来了。”他说。



      5



      “你胡子多久没刮了?”

      “有小半个月了吧。”叶修从河里撩了点水洗脸和手,这条依村而过的小河水还挺清,水面透亮,洗手洗脸什么的无压力。水黾四只细长的脚在河面略一沾,撑得飞快,底下绿藻拖得长长的,水纹久久不散。

      他整个人和那群行色匆匆的人差不离,浑身上下都是土,半湿不干,王杰希帮他从头到脚拍了拍,也只是聊尽人事。

      “你又跟着掺和什么。”

      “我主要是陪老爷子,人老了,胆子还大,脾气也大。”叶修吸一口烟,“现在这里叫什么,鹿泉县明代道家宗门传承遗址……再往山那边去还拉着封锁线,老爷子一个人进去,我们得好几个人陪着,怕人一个情绪激动出什么问题。”

      “老爷子心脏还好?”

      “心脏是还好,上年纪了,毛病就一堆。”叶修没有说下去,“你们吃饭了没有?没吃就跟着换班的人在村里先吃,他们吃饭也没个点。”

      “在鹿泉就吃过。”王杰希说,“对了,李轩先走了。”

      “哦。”叶修点点头。


      考古队换班回村的动静不小,这片地界也不大,黄少天等人没多久就发现他们,陆陆续续朝这边走。张佳乐路上被一对情侣拦住签名,他还有些惊讶,配合地揽住两个人的肩,任那女孩子举起手机拍了张合影。

      “这都多少年了,你这滴时代的眼泪还没凉呢?”方锐啧啧称奇。

      “那是个女主播。”唐昊言简意赅。

      “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女主播来了?”

      “她还挺有名气,百花、蓝雨的十五周年纪念片都是她主剪的,明年二十周年,蓝雨好像还打算请她。”喻文州说,“少天和我退役那期节目,她也给我们送了纪念视频。”

      “哦哦,是她啊!我说怎么看着面熟,早知道刚才不跑那么快,也不用把张佳乐推上去当诱饵,真是可惜。”黄少天碎碎念着。

      “滚蛋。”张佳乐没好气。


      “大家好啊!你们一个个的,这收拾得挺像个人样嘛。”叶修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毫不留情,“你,还有你,去换衣服,特别是孙翔,你爬个山穿正装三件套是爱心爆棚,想脱下来就捐给贫困山区是吧?”

      “你是不是还做造型了?”唐昊怀疑地打量着孙翔。

      “我就说叫你们趁早换下来,有人就不听。”张佳乐幸灾乐祸,他是几个着装合格的人之一。

      被点名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一股不知何来的诡异氛围弥漫在空气中。


      “这么久不见,第一面总要注意下形象啊。”喻文州笑,他和黄少天身上都是普通的休闲装,偏运动款式,毕竟要爬的也不是什么雄山险峰,穿专业的登山装感觉略夸张。

      “有什么形象?形象早给你们自己毁完了。”叶修说。

      “我去,在场最没形象的是你吧!”方锐叫道。

      大家一看,可不是,要论装扮最不走心的,所有人里还要数叶修,胡子拉碴不说,身上抖一抖能抖出二两土,外套都快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形象嘛,外表无所谓,够高尚就可以,你们可以自己在内心脑补一下。”叶修说。

      “切!”

      “呸!”

      “不要脸!”黄少天最后做了总结。


      说是换衣服,其实是半吐槽半开玩笑性质的,都走到这里了,也没必要煞风景把人赶回去。左右山不是多难爬的山,西装革履照样上得去,最多脚没那么舒服。

      禄赐功领着他们在村里转了一圈,摘了些核桃大小的小西红柿,掐蒂洗皮,一咬一包酸甜的汁水。一行人顺路去看望蔡老,经过一户人家的院子,那个揪掉叶修烟的男孩正使劲拽着一条黄狗的耳朵,鼻梁上的黑印剩了个黑点。看见叶修,那孩子说中午还有剩饭,执意要把他们往里让,禄赐功说了好几句才打发掉他。

      蔡老已经吃完饭,眯着眼跟四五个人打哈哈,见他们来了就毫不客气赶人,回来坐下还一脸官司。

      “这又谁惹着您了?来,吃西红柿。”叶修硬给蔡老手里塞过去两个小西红柿。

      “说要我好好回想回想,洞室的最后一任主人是哪里人,生平有何事迹,还说作为遗迹的一部分,将来要立个碑设个庙,这不胡闹嘛。”蔡老爷子叹一口气,“他们这一门的人,生不留形死不留影,就别搞什么坟冢庙宇之类虚头巴脑的了。她师父没有墓,她也没有,牌位上一个名字足矣。”

      众人默然。


      “我不知道她怎么找上的你们,可能还累你们不浅,事情这些年你们也没和我说全,我也不问。”老人慢慢剥掉西红柿的蒂,“怨不怨她,她那人是不放在心上的,我也只一句话,少学她,她这一辈子,多少事都坏在这个‘执’字上。”

      唐昊动了动,王杰希往后挪了一步,长长短短的影子映在地下,叶修的影子与其他人挨在一起,泯然其间。

      “一辈子长得很,我年轻时也四处较劲,跟别人较,也跟自己较,滚水里煎熬过,到头来,云在青天水在瓶,就那么回事。”



      6



      “你们说,这老爷子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从村口到山脚这段路不用当地人带,大家对路都有印象,山里的天变脸快,方才还是艳阳高照,眨两下眼就阴下去,再眨两下眼雨就到了。一群人挤在山腰梯田的水泥储水台上,凑着队伍里零星的三四把伞,之前积攒的情绪雨水一样润透过来,缓缓浮浸着。

      “他知道一点。”唐昊说。

      “知道什么?”

      “我告诉过他,我看上叶修了,在追他。”唐昊简单地说。

      “……老爷子高血压没犯吧?”

      “当然没有,”唐昊很奇怪地看他一眼,“他说他见过的奇人奇事多了,我这个毛都不算。”

      “哦对,他还问我叶修那小子哪里好,特别强调不许说游戏打得好。”唐昊补充道。


      “你怎么说的?”

      “我特么也想知道,他除了游戏打得勉勉强强,到底有哪点好?”黄少天望天。

      “同上,快快,说一个,我马上改。”叶修说。

      张佳乐扶额,唐昊这股锲而不舍的劲头据说让叶修很头疼,只是不知道他们俩之间做过什么交流,为什么一直没解决。

      “我怎么知道!”唐昊生硬地说,“他不让我说游戏打得好,我当然说不出来了。”


      全体哑然,这真是一个无敌的答案,除了逻辑怪怪的,其他都没毛病。

      “唉,真可惜,错失了变得不完美的机会。”叶修还在惋惜。

      所有人都懒得理他。

      “王教授吗?是我。”喻文州接起一个电话,放下手机转告消息,“不太妙,雨势比较大,上面有个考察团暂时在洞里走不了了,他们的意思是让我们今天先回去,改天再来。”

      “不是叶修找的人吗?怎么给你打电话?”

      “这个人我们都认识,就是那个王石曾教授,我跟他也熟。”喻文州解释道,“要说他不是研究这一块的,来这里跟蔡老一样,是因为故人的关系。”


      大老远跑来,行程半途报废,众人的情绪都有些不高。固然不能说怀着强烈的期待一类,甚至多数人的心绪相当之复杂,沉浮难定,但既然踏上这一程,总希望就着这股心劲一气走到底。中途被打断,就仿佛一根弦忽而松下来,再想绷紧就要费些力气。

      “这也没办法,天气的事,谁说得准。”肖时钦说,“走吧?别站在空旷的地方,一会万一打雷呢。”

      他将裤腿卷上去,率先撑起伞往山下走,在他伞下躲雨的孙翔和周泽楷连忙跟上。

      “我们这也不是一两个人,进去肯定要劳动人家陪我们跑,确实也麻烦,何况我们这不算正事。”喻文州多说了两句。

      唐昊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其余人等也无话,在雨水泥泞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走着。


      “这些水都流到哪里去了?”

      “水往低处流,估计是汇到山下了吧,说不定就是村里我们看的那条河。”

      “那条河又是往哪流的?”张佳乐问。

      “这谁知道,更大的河,哪条江,或者半路就干了。”

      “他们也有用科学的方法去探洞里的水源,我还是听王石曾说的。”喻文州说,“以前的老办法是用米糠,撒在水里,看米糠流经的出口,来判断山洞外表的直径,现在用当地水里没有的稀有元素,检测这些稀有元素最终在哪个水系出现,就知道洞里的水道通向哪边,是否相通。”


      方锐与他同打一把伞,相互挨得极近,喻文州说话的工夫伞面稍微倾斜,他扶住伞柄,突然留意到喻文州的眼纹似乎深了些。

      上一次留意这些是什么时候?不……以前曾经留意过吗?

      “在这里能不能看到那个,就是叫观音指路的那个石头?”孙翔回了两次头,向山上遥望。

      周泽楷没出声,也循着来路望了回去。

      “不能,就算能,也看不出观音指路来。”叶修说,“大概就和我以前说的那样,更像两个乌龟叠在一起?”

      隔着雨幕,他看见孙翔笑了笑。


      张佳乐一路没再说话,下了山叶修才发现他在听歌,耳机线就从领口冒出来。莫名地,他想起当年山洞里他塞着耳机听歌的模样,发梢划过脖子的触感。

      “听什么呢?”

      “刚那个主播发给我个链接,我才知道我退役,她也做了视频。”张佳乐像当初一样,分了一边耳机给他。“她做直播很早,我的比赛也是场场不落。”

      他没有说的是,那个女孩子告诉他,九赛季决赛那会她直播,见霸图折戟,一句话脱口而出:张佳乐七赛季的悲剧重演。

      “这点我想道个歉,那句话不对,后来我在视频里也纠正了这个说法。”那个女孩子以一种略微突兀的认真望着他,“现在说可能没什么意义,你本来也不知道,但是我希望你能看看这个视频……不是请求,就是希望你能看看。”

      手机屏上视频的进度条缓缓走着,恰好在回放这一段,镜头扫过集体失声的霸图观众区,扫过迟迟不见张佳乐人影的比赛席。叶修听到解说低而平静的声音:我曾说这是个悲剧,然后我知道我错了。没拿冠军不是悲剧,四次没拿到也不是,放弃才是。


      “这是那个你吧?”

      “都一样了。”张佳乐说。

      视频的背景音乐是一首日文歌,宛若回环流淌的溪水,不喧闹,也非一味沉静,摇漾着涟漪,裹挟着水涡朝前奔流而去。歌词随着字幕显现,张佳乐却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首歌的歌名。

      歌手早已去世,歌也是极老的歌。很难想象,花信年华的小姑娘会挑选这样一首乐曲当作视频的主旋律:


      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细细长长的这条路

      回过头的话/看得到遥远的故乡

      崎岖不平的道路/弯弯曲曲的道路

      连地图上也没记载/这不也就是人生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缓缓地/流经了几个世代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毫不停息地/只见天际染满了晚霞

      生命就如同旅行/在这条没有终点的道路上

      与相爱的人携手为伴/共同寻找梦想

      就算大雨湿透了道路/也总有放晴的一天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安详平稳地/让人想寄身其中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四季的推移/只等待雪融罢了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安详平稳地/让人想寄身其中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无时无刻/只听到青绿的细流声

      ……


      “雨小了。”肖时钦说。

      伞面上的声音渐渐稀疏,时已近晚,暮云笼盖的天色却似乎放亮了一丝,透着明光,细看可见亮的是云与云间的空隙,像黎明也是从云与云之间开始亮起来的一般。

      不论明暗,云总是在天上,水则在瓶中,也在大地,在河里……摒去杂念静心听,或也能听到那青绿的细流声。

      “上山就下雨,都快到家了雨才小,有什么用?”黄少天嘴巴不闲着,蹲下来拧裤脚上的泥水。

      “如果下不下雨都能随心所欲,打伞走这么长的路也就没有意义了吧。”喻文州说。

      “不管怎么说,我是饿了,你们谁还想快点吃东西?”方锐朝着近在眼前的村落张望。

      一弯明月从山后升起,照着下方三五归人,万家灯火。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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