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all]是童话就该有个好结局(42)

      42


      B市,一间类似咖啡馆的雅室,厚厚的遮光窗帘下露出鲜亮的绿植一角。舒晴拎起浇花水壶,细细给花木的叶子喷着水,门上传来笃笃的敲击声。

      “请进。”她扬声说,迅速将喷水壶归位。

      脚步声轻缓而有节奏,快慢一致,门轻轻打开,门无声合上,衣帽架附近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个温文有礼的人,耐心,细致,教养良好,估测非常沉得住气。

      会不会是又一个文艺闷骚男?

      舒晴半恶趣味地想着,几个月来,通过动作、表情、语言习惯等诸多细节猜测来人的大致身份地位,职业,受教育层次,已经成了繁忙工作中的一种小小调剂。就像算命者不批本身命,其实心理医生不在工作状态时,也不会处处揣摩别人的心理并作出针对性应对——太累了!许多心理学相关的职业者,在家脾气并不和蔼,对孩子的教育也未必多么科学高端。


      “您好,请问是喻先生……喻队长!真的是您!”由于过度惊讶,女性的声线微微拔高,又很快落下来,“我以为是重名。能在这里见您一面太荣幸了,结束后我可以要求签名吗?用口红签在我的帽子上就好。”

      话到末尾已经转成了玩笑的口气,最初的惊愕被一带而过。喻文州笑了笑,顺着邀请的手势在沙发上坐下来。

      脱去了外面的大衣,里面的衣服是略微收腰卡肩的设计,衬得他的轮廓有些薄削。他从包里掏出一个蓝皮塑料文件夹打开,里面整齐地夹着几叠纸页,有剪报,照片,杂志的内页,还有不少手写的零碎字纸,舒晴礼貌地没有多看。

      沙发与落地灯之间摆着一盆龟背竹,斑斑影子落在喻文州手上。那双手骨节明晰,指甲修得干净整洁,一如从前指挥战队打比赛时,只是中指处的笔茧已渐趋成形。


      “喻队还记得我吗?蓝溪阁七团的清秋雨,一转视角就掉向的那个,在系舟大大的调教下虚心认错,坚决不改。”舒晴笑着,大方地伸出手。

      “怎么不记得,现在的姑娘都相当的彪悍啊。”喻文州开了个玩笑,“你比我大不多几岁吧?这个年纪能有心理治疗师资格,很厉害了。我认识的大多数只是咨询师,没有处方权。”

      “一个彪悍,一个年纪,喻队你一上来就连踩两个死穴,战友情呢?”舒晴作哀怨状。

      喻文州笑着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一晃眼这么多年,哎,其实也没几年,但就是感觉过去了挺久。”舒晴感慨,“好怀念喻队和黄少在的时候,那样的蓝雨。”

      这个还带些女孩子气的女子,八赛季开始接触荣耀,技术尚可却方向感奇差,到最后也没挤进蓝溪阁的精英团。她曾一场不落地跟过蓝雨十赛季的全部比赛,也收集了索克萨尔的所有周边,季后赛蓝雨被兴欣双杀,她抱着闪荧光的术士手杖模型在场下泪流满面。

      如果他告诉她,她并不在蓝雨,而是首批加入兴欣公会的小白玩家之一,还在公会工作了一段时间,她会不会诊断自己是妄想症?


      “假如,我对你说喊我副队我听着比较习惯,你会怎么想?”喻文州问道,一成不变的温和语气,“你是会匪夷所思,还是会认为,这是一种问题心理。”

      “副队?可你一出道就是蓝雨队长吧好像,不是经副队升上去的。”舒晴眉头一挑,“确实有点奇怪,怎么会喜欢听别人叫自己副队?介意讲讲吗?”

      “我们这就算开始了?”喻文州笑。

      “百分之三十的客人只是想找个人听他们抱怨,百分之三十的客人喜欢自说自话,不太关心治疗师跟他们说什么。一部分人喜欢不动声色地自夸,而一旦当面夸赞他们,他们又像当面挨骂一样浑身不自在,有人不甘心充当被表扬被引导的角色,有人似乎只是恐赞症,像宁愿面对一千个敌人也不愿迎接民众欢呼的科里奥兰纳斯。”舒晴说,“什么样的说话方式你感觉舒服,就用什么方式,当成闲聊最好,不是说喊声开始就要进入到某种状态。”

      “记住,除非必要我不会给你加压,少给自己压力。”她眨眨眼。

      喻文州略一沉默,将几份剪报和杂志内页转了个方向。

      刺目的大标题挟着旧日的鲜明回忆扑来,舒晴皱起眉,就连她这个普通荣耀粉,也对那段混乱不堪的时期心有余悸。


      当年那件大事传得沸沸扬扬,不提电子竞技周报、电竞时代这样的专业报刊,各大电视媒体,平媒网媒都作了大篇幅报道,圈里圈外一齐地震,无数粉丝聚在俱乐部门口抗议示威。全明星活动主办方承担了巨大的压力,一度有传言连全明星赛都要叫停。雷打不动的联赛赛程破天荒延迟,整体向后推移了近一个月,即使后期缩短比赛间隔,第二届世界邀请赛也赶得极为紧促。

      ——这或许是他们没取得像第一届邀请赛那样的成绩的原因?

      被卷入这场风波的职业选手一律三缄其口,黄少天那种话痨,孙翔那种没机心好套话的,都没让记者从他们嘴里挖出什么猛料。听说还有几家俱乐部高层与当家选手发生了冲突,没有恶劣到一拍两散,但联盟那一阵气氛也十足吊诡,人心惶惶。

      如今当事人之一的喻文州主动提起,舒晴几乎按捺不住好奇。她飞快收起了多余的情绪,在曾经的老队长面前,拿出最专业的态度就是最大的尊敬。


      “你做过梦吗?梦见自己是另一个人,过着另一种人生,不,并不是说现实中是北方人梦里就成了南方人,你还在同一个家庭出生,有同样的父母,住的小区甚至也相同,但小时候玩得最好的朋友是隔壁的大毛而不是街对面的小明,上的小学还是同一个,但以前的同桌成了你的后桌……许多细小的轨迹似是而非,不仅如此,在关键的转折上有了一点两点变化,整个人生也许就不一样了。”

      “比如?”

      “比如,”喻文州和气地说,“很多人都知道我手残,训练营时期选拔回回垫底,踩着线勉强过关。我不是不想做的更好、更稳妥,实在是拼尽全力,也只能达到这个水平。”

      “嗯……”喻文州的过往并不是秘密,一些事被他拿来激励训练营的少年,被人问起也从不避讳,粉了他这些年的舒晴当然知道。

      然而听他本人这么说,时隔多年,仍有一丝酸涩自心头泛起。


      “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次我没踩到那根线,从线上滑落了,会怎么样?”

      “可是,这样的事毕竟没有发生。”

      “其实很简单,一次手滑,一次失误,一次运气不好,就可以让我的人生轨迹全然改变,别人或许有一个容错区间,但我没有。”喻文州平淡地说,“这件事对习惯了蓝雨战队构成的你,可能是大事,但如果在当年,一个训练营学员被淘汰,不会有任何人记得,那一个没有我存在的职业圈,对你们来说可能才是常态。”

      “但是那只是假设。”舒晴强调,比必要的语气稍强了一点。

      喻文州微微一笑。

      “问题就在这里啊。”他说,“在你们所有人眼里,我幸运地踩上了那根线,幸运地一直走到最后……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摔下来了。”


      “想象一下,你认识的还是那些人,那些人也认识你,但这个你和他们认识记得的你,并不能完全嵌合,像同一批烤出来的面包总有细微差异,你记忆中的世界也和所有人不一样。”喻文州说,“麻烦就在于,你不认为他们是错的,也不认为自己的记忆有错。”

      舒晴嘴唇动了动。

      “是不是觉得可以初步诊断了,清秋?”喻文州笑,“臆想,妄想,精神分裂,我适合哪一款?”

      “不,我并不会这么想,您小看了一名心理治疗师的专业素质。”舒晴说,不知不觉中又回到敬称,“换成一个小孩子,或一个青春期少年,也许我会有别的想法,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自己遇到的问题的独一性,自己心理、身处环境的独一性,不允许我用对待同样状况的说辞来对待他们,而事实上,每个人没有那么独一无二,相似的心理问题,许多人都会遇到。但您的情况显然不同。”

      她轻轻翻着桌上的剪报,相关资料被整理得很齐全,很仔细,连娱乐小报上的夸张推断都有,保存完好并未泛黄的纸张下,有一份封在透明塑料膜里的旧报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一张很久很久以前的报纸,纸质粗糙,边角破损,焦黄的表面已然泛黑。从报头略模糊的印刷字可以看出,这是1924年4月19日的《晨报副刊》。

      “我本来想淘同一天的《申报》,可惜出手晚了,只淘来了这一份。”喻文州说,“按你说的,在我的叙述过程中,你会假定我说的全部属实,我的心理也是当时状态下真实的心理,那我就谈一谈那段经历吧。”

      滚烫的水冲入茶杯,在杯口腾起一层细雾,茶香袅袅。


      “不不,喻队你可能误会了,我不能说我对细节与背后的故事不感兴趣,但我们不能只谈这些。”支着下巴听了半个小时,舒晴制止了喻文州,“你当时的心情是什么?”

      “压抑,主要就是压抑,也有自我调整,尽量不影响别人也不过分消沉。也不是从头到尾都压抑,有几段时间相对悠闲,我们能考虑一下生存以外的事。”

      “都想些什么?”

      “想法没有太多,除了想线索和解谜的事,很多时候头脑是迟钝的,不确定是大脑的自我保护还是有刻意压制,记不太清。”

      “暂定你说的是事实,那么我听到的,是一个真实发生过的故事。”舒晴说,“你是否意识到,尽管你们的行动依从清晰的逻辑,但所见所闻,也就是做出行动的基础,却建立在无规律与无可捉摸的幻象上——这个基础并不能成立。”

      “你在暗示什么?”

      “梦境被视为人的思维与潜意识的延伸,大多数人的梦体现出无序、跳跃的特点,然而梦境也是有逻辑的,人自有一套行为模式。”舒晴轻啜一口茶,“世上有12%的人会做‘醒梦’,即在梦中神智清楚,头脑能够思考,乃至能控制梦境的发展。而这只是一个梦……想想看,当人们处于清醒状态时,大脑又能创造出怎样的奇迹?”


      喻文州静静听着,最终笑了。

      “当初官方对外的说法,是我们吸入死去多年干燥粉尘化的菌蕈类植物残留的毒素,因为山洞环境封闭,导致毒素长年积存,再加上未知蛇毒的双重影响,使我们出现了幻觉。”他耸了耸肩,“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发现了毒蛇的一个新品种。”

      “现在那个溶洞早就被封了吧?”

      “是呀!”喻文州说,“去年我还回去看过,山上就挂牌禁止靠近,洞口砌了堵墙,用水泥封死了。”

      舒晴叹了口气。

      “抱歉,我令您失望了。”她斟酌着语句,“我想,您还是情愿聆听者真正把您说的一切当成事实,而不是我这样姑且听之。您……还愿意说下去吗?”

      “为什么不?”喻文州轻松地说,“实际上,最精彩离奇的情节你还没有听到,周泽楷你没忘吧?”

      “当然没忘。”

      “他初次毒发那回,我们正好也取得重大突破,从此化被动为主动,或者说是自以为化被动为主动。”喻文州说,“事后想想,要不是他恰巧毒发,那小姑娘说不定不会轻易放我们进去。”


      舒晴调整了一下坐姿,茶杯捧进手心暖手,端出凝神聆听的姿态。是否当真是一回事,不代表她不被这个故事本身迷住。

      “我能否问个问题?”她望着喻文州的眼睛,“为什么你如此肯定,在那个不知存在与否的世界里经历的一切,是真实的呢?”

      “因为不止我一个人有同样的记忆。”喻文州笑。

      “同样的触摸手印随后进入……根据你的叙述,我们可以把它称作记忆世界一号,同样进入记忆世界一号的记忆吗?”

      “不,不止。在我‘原先的世界’经历的那些,例如没有通过选拔,加入兴欣,还有错位的种种,时间错乱的烤箱出品的奇怪面包上不同的部分,也还有一个人记得。”

      “谁?”

      “哦,”他轻轻说,如同最初一样平淡温和,“我喜欢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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