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All]无限梦工厂11-仙侠世界:北斗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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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陇上月

 

 

马还是那匹瘦马,黄毛稀疏,瘦骨伶仃;人也还是那个人,灰衣疏淡,姿态懒散。

 

叶修牵着瘦马,溜溜达达出了城,过了千波湖南下,再经堪萨斯城折而向东,就离嘉世山庄不远了。

 

他慢吞吞地爬上马背,城门守卒打着哈欠,验过了通关文书,挥挥手像挥个苍蝇似的把他赶开。麻木的寒冷像酷暑一样裹得人昏昏的,不晴不阴的混沌白天让人也跟着混沌,四周贩马的,赶车进城的,挑担子的,无人多看这一人一骑一眼。人群中却有几道目光,电光火石地对上了一瞬。

 

叶修似浑然不觉,马儿迍迍地行,蹄子踢踢踏踏地踩着草,他也不控缰,就这么任它啃着草根四处漫步。荒荒的白草接着茫茫的天,几弯浅水冷浸浸地卧在旷野长天里,垂下的小腿被草茬蹭得发痒,一片枯白间,隐约露出一点青来,像帕子上盈盈欲滴的柳枝翠色。瘦马突然双耳立起,轻声欢嘶,小跑着奔向那点青翠。

 

于是一地长草间,那个青衫书生的身影自然地现出来,就那么敞着腿坐着,膝上横放一根竹杖,一双眼笑笑地望过来,好像已等了很久很久。瘦马跑到他跟前,低下大头喷了个响鼻,书生用手挠着它脖子,微笑道:“好马儿,还是你好,隔得远远的就知道主动来找,可别像某些人,好的不学,学那冬天里的癞蛤蟆,捅一下动一下。”

 

“咳咳,”叶修清清嗓子,“文州,好久不见,你手上功夫全跑嘴上了?”

 

“我手上本来就没什么功夫吧。”那书生喻文州笑了笑,拍拍身边的乱草地。

 

叶修也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随手拔了根草棍叼在嘴里,两条腿一摊,一条正好跷在他膝盖上。喻文州也不恼,把他的腿搬到一边去,拿竹杖敲了一下。叶修夸张地吸了口气:“好一招‘雨打落花’,喻阁主何时入了烟雨楼?”

 

喻文州笑道:“你说我是蓝溪寺方丈,我自然要度化世人,先赴地狱,身入火坑。”

 

蓝溪阁与微草堂是正经的死对头,不像嘉世和霸图那样明面上还分属正道同气连枝,烟雨楼附微草堂骥尾,自然也同蓝溪阁剑拔弩张。烟雨楼楚楼主是苏沐橙的好友,与叶修亦有交情,此事喻文州素知,因此只是轻轻一提。

 

瘦马喷着热气的大头在喻文州手心拱来拱去,风卷白草,他青布衣衫的下摆和瘦马长长的鬃毛轻轻飘动,随风抖开的衣袖上还溅着几点墨渍。喻文州端详着它,道:“比半年前又掉了些膘……来来,今日你我一醉方休,别理他。”说着当真从草丛中拎出个梅花食盒,两副竹筷,一个小小的酒坛。

 

“马犹如此,人何以堪,”叶修叹息,“太残忍了你。”

 

“这一坛给你灌下去,才叫残忍。”喻文州笑。

 

瘦马闻到酒香,耳朵一动,马脸上跃跃欲试,喻文州拍开封泥,它老实不客气地凑过嘴,就着倾斜的坛子吧嗒吧嗒咂着酒,摇头晃尾巴,酒液淅沥沥洒在荒草里,马儿就舔着经霜的草叶。叶修从怀里摸出个白色小瓶,惋惜道:“哎哟你败家得好快,本来我还想出一颗丹药化酒的,叫你尝尝什么才叫真正的美酒,这下也罢,你自己拿一颗回去泡酒得了。”将小瓶扔了过去。

 

喻文州接住小瓶,只觉触手生温,竟是一整块羊脂白玉抠成,拔开瓶塞一闻,饶是他心如静水,面上也泛起了几丝波动:“这是微草堂的‘淹留’罢?常人千金也求不来一颗的独门丹药,你倒有一瓶,还想随便拿来泡酒喝。”

 

叶修耸耸肩:“羡慕嫉妒恨?这可是哥的束脩。”

 

“王杰希给你的?你又去和微草堂弟子挨个过招了吧,”喻文州说,“王堂主倒也舍得。”

 

“又不是九转金丹,有什么舍不得的,把他们微草堂的药材都运到兴欣来,哥还他一大车丹。”

 

这话要传到江湖上,相信叶修的画像很快就会卖脱销——买来蒙在练暗器的靶子上。喻文州也只是笑:“我是说他居然舍得让精心培养的弟子直接对上你,还是在论道大会前夕。这份胆气真是超乎预想,我可不敢这么玩。”

 

与顶级高手过招,是机缘也是灾祸,都说不破不立,但“破”到什么程度,能不能再“立”住,是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五年能“立”起来可就说不准了,某些弟子被至高境界和气势一逼,信心崩溃,终身心域不得进阶的也有。喻文州说王杰希大胆,也是讶异于他敢作此一赌,万一高英杰这等天才弟子受这一战影响,无法在论道大会前及时恢复,或者情绪出了问题,微草堂今年就算白来了。

 

叶修摇了摇头:“我下手,你还担心分寸吗?王杰希对弟子爱之严责之切,我既来了一趟,他总不能白白放走我这个陪练。”

 

“我却认为,这是他天性中诡僻之处,与常人大不一样,”喻文州笑了笑,“常人落败于人,可能羞窘惭愧,可能灰心丧气,可能知耻后勇,他自己天性佻达,全不在意,便认为旁人也不在意。”

 

“你还真不愧为他的宿敌,于人心之洞悉入微,这点他不如你。”

 

“什么宿敌,我不过是个天生不能练武,连心域都无法修习的废材,这体质之烂运气之差也算是万中无一吧。”喻文州还是笑,这说来多少尴尬的事,他倒是坦坦荡荡宣之于口。

 

“废材个屁,”叶修嗤之以鼻,“你找来个真废材让他执掌蓝溪阁试试?”

 

“……菜要凉了,叶神不尝尝吗?”

 

喻文州启开梅花盒,按住中心凸起轻轻一旋,这食盒设计得十分精巧,内里的支架顿时上升,托起五只白瓷小碟,中心簇拥着一只鹅黄瓷碟,如一朵腊梅覆地。这食盒能盛六色小菜,如今却有三个瓷碟空置,只放了一碟龙井竹荪,一碟金丝酥雀,一碟龙眼大小的玲珑丸子。菜色清淡,却有股奇香逸散,闻之令人食指大动。

 

“我去不是吧,你还会这一手?色香味俱全啊!”叶修夸奖。

 

“当然,”喻文州笑,“不是我做的。”

 

“真可惜,不然你就可以出嫁了。”叶修说着,筷子已经向碟子里伸去。

 

喻文州笑而不答,这一人一马的动作此时分外协调,一个落筷如雨,一个就着个酒坛惬意牛饮,脖颈上蓬开一团乱毛一抖一抖,当真是物似主人形。他也不动筷子,叶修嘴里叼着个丸子抬起头:“文州,你要是不吃,说点什么下饭呗。”

 

“好,我给你说一个。”喻文州悠悠然道,“且说江湖风起,豪杰毕集,斗神擂台招亲之事一传开,便似三寸炮炸得连天响,半尺水翻腾作百丈波,庙堂之上,冯宪君急慌慌运筹帷幄,欲借此事收拢江湖势力为联盟所用;四境之内,各门派乱纷纷投石问路,既想拢住斗神免他倒向魔道,又想借论道大会扬本门之威……朝上朝下,交相勾连,又有轮回门异军突起,借联盟之力欲争道门魁首,正是江湖岂独枯水,上接通天之河;曲径正通幽处,下衔青云之路。你方唱罢我登场,眼见就是‘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的一场乱局……”

 

“再说那叶修叶庄主,文不能开宗立派,武不能裂土封国,谋不能改天换日,智不能一计安天下,说不能纵横宇内连横诸夏,卜不能推背知千秋,书不能兰亭传万古,画不能点睛飞龙去,技不能浑象知天文,貌不能花果盈满车,偏偏红颜绿鬓,趋之若鹜;弱质巾帼,争相执帚。只恨叶庄主平生不解风情,未曾坦腹东床,辜负了多少山染修眉新绿,水凝秀目含情……”

 

他如说书一般娓娓道来,半谑半讽,半讽半笑,说到后面叶修将饭菜喷了出来,他也没全听懂,只觉当前形势,江湖纷争,险风恶浪,旖旎情怀,尽化作眼前一片斑斓华彩,引人乐而忘忧。他不禁回想起记忆碎片中年少之时,绿水白舟,青衫的喻文州笑语晏然……无论身在哪个世界,手残也好,全无武功也罢,那个少年总能让人不得不留心。

 

“这样的话,那你们蓝溪阁是打算拉拢我?”叶修问,“可惜你们全阁上下,一个女弟子都没有,有点划不来啊。”

 

“也许吧。”喻文州笑。

 

天色渐暗,喻文州倚着竹杖,向四下里麦浪般起伏的长草望了一眼,忽然说道:“快该来了罢。”

 

这一句没头没脑,叶修并不惊讶,点头道:“是快该来了,你们清场清得如何了?”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

 

“哦?”

 

“我大致了解微草来了多少人,但虚空一派行踪飘忽,结阵而行极为诡异,外人难以靠近不被察觉,少天只打听到附近村庄的木器都被他们买空了,你很可能要同时面对两个大阵。”

 

“至于吗,这分分钟是当年进神之领域被组团刷的现实版,就因为哥认识了大眼。”叶修说,不管喻文州听没听懂。

 

“其实,王堂主此举未必不是给你个台阶下,孤身遭灭绝星尘大阵围攻,逃之夭夭还是被困负伤都说得通,是进是退都取决于你,”喻文州说,“你要不想搅这趟浑水,就顺着搭好的台阶下来呗。”

 

“你也知道我不可能下来啊,除非他们肯把九转金丹给我。”叶修遗憾。

 

“再告诉你一个更不幸的消息。”

 

“讲。”

 

“得知微草倾巢而至,我就传信给少天,叫他带着郑轩景熙避到外围,蓝溪阁在外的人手有限,为了帮你把精英全送到微草嘴下,我怕他们一激动就全给灭了,所以这里只会有我和你。”喻文州说,“怕了没?”

 

叶修沉默片刻,字正腔圆地吐出三个字:“妈蛋啊!”

 

喻文州双眼盯着他,眼神带笑,叶修不知他心里转着什么主意,就听他突然也一拍大腿:“妈蛋啊!”

 

他风姿秀远,端谨温文,忽然也爆了这么句粗口,叶修不由一怔。两人四目相视,一呆,同时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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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空。

 

月亮倦倦地爬上天,留给人间一抹昏眩的影子。远的近的树影连成一片,草间萤光,明灭万点,芝麻粒大的碎影映在叶上,更远处还有炊烟的影子在游移。那掠过树影的寒鸦,踏碎草影的瘦马,两个人凝伫如剪纸的侧影,也都投下各自的影。有形世界与无形世界交错的逢魔时刻,这空空的声音便响起来。

 

起先是类似鞋底敲打木头的声音,闷而哑,短而急,敲得人胸腔里空空的,好像鲜活的心脏,翕动的肺叶,都被这空溶化了,浑同了,留下更大的空。这声音不是从东方南方西方北方来,而是从天顶,从地心,从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八万四千个毛孔里一起逼近。空空,空空。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一片空茫中,有人长歌而来,四面八方起了无数的应和声,那声音也是空的,像渺远的回声,招魂幡般飘着荡着。乱草间忽然窸窸窣窣,好似无数细小米粒相互撞击,流萤惶惶不知所依,尽从草叶上飞了起来,千千万万泼雨似的光点向着夜空升腾而去。

 

歌者终于现出身形,一队一队影影绰绰走在长草里,他们没有固定的方向,似也没有向着叶修和喻文州,只是在附近漫无目的、游魂一般走着。每个人都捧着背着抱着各种木头器具,木鼓,木匣子,木鱼,木钟,甚至有人把板凳挎在腰间,头上顶着个木盆子,歪斜斜扛着棺材板……他们有像打鼓一样敲着板凳的,击缶一样打着门板的,敲门一样轻叩着棺材盖的,呕哑嘲哳,竟成乐律,一声一声,响彻整个夜来时的荒郊草野。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不,不,他们分明是把月亮摘下来敲了,把人的肋骨抽走了敲了,破了个大洞的天像口棺材盖扣在地面,没了骨头的腔子里五脏六腑发出哀号……一切都在响,一切都是空,连同那无生命的山石水土,墙垣檐瓦,都跟着浑天浑地一起响。空空,空空。

 

这些人行路无声,膝不弯身不晃,宛如飘行世间,风吹草动的沙沙声也被湮没在敲木头的声音里,世界静得出奇,只剩下空空,空空。每个人的面目都是空无的,空无的表情,空无的神采,连眼眸也是空的,简直像一群行尸走肉,要召唤出人们灵魂最深处的空泛,底层的那点虚无。

 

——但凡尚有热力,有活气,谁经受得住这种直逼生命本质的摧击?

 

远处城垛上忽有火光,那是精神压力已临极限的巡夜军士不顾禁令,燃起了更多的火把。附近村野农舍里的油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守夜的犬只汪汪狂吠,芦花鸡咯咯叫着,惊恐地在鸡窝里乱撞乱飞。连进入冬眠的鸟兽也被惊醒了,地面上窜起无数田鼠、狐狸、野兔,有些小动物直接就僵死在巢里。

 

瘦马前蹄尥起,东奔西突,在原地发疯似的转了几个圈子,它脾性暴烈,本能地想抗击这自内而外侵蚀来的空,但它找不到敌人,敌人就是自己。叶修撕下两片衣襟,团成团塞进马耳朵,喻文州早已用布团塞耳,面色仍微微苍白。叶修握住他的手,以心域秘术交感,二人血脉心跳渐渐趋于同步,喻文州内心方复宁定,手心一痒,感觉叶修在上面写字:你清的什么场?

 

“蓝溪阁可劝城卫莫出,旅人莫经此行,却不能将世代祖居本地的乡民迁走。”喻文州苦笑,“我料擂台战之前,必有人要么伤你,要么耗你,却没料到虚空竟不惜血本,布下这等规模的百鬼空行阵,且以邻近百姓为胁,逼你出来。”

 

叶修点了点头,写下两个字:少天。

 

喻文州不语,两人皆知黄少天灵觉之敏当世罕有,他就算依吩咐远远避开,回了堪萨斯城,此处之诡异也能感应到一二。这一天一地的混沌,不日不夜的空无,那一个人,一柄剑,可能斩得开?

 

无穷声响皆归空寂,一声尖锐的婴啼却挣脱桎梏,爆发了出来。那婴儿只凝聚全身力量哭了一声,便被生生截断,不知是大人惊惶之下用手捂住,还是被这无可抗衡的虚无化归于空。继而又有几个怕得厉害的孩童哭出声,却无人能放喉一哭,只剩断断续续的喘咳,好像连这点本能的害怕,都要被这空生生剥夺。

 

草巢里突然稀里哗啦一顿响,一个佩着剑的少年翻身爬起,叶喻二人微吃一惊,方才这大片地域都为百鬼空行阵所笼,叶修心神一半在破阵上,一半在喻文州身上,竟没发觉近处还藏了一个人。只见他衣衫撕得破破烂烂,不仅双耳中塞了布条,连脑袋上都包着厚厚一层布,那张带点紧张的脸孔一抬,叶修便皱起了眉——居然是杜明!

 

要说杜明也算倒霉,自从那日千波湖上参与“落叶”行动,他是想起唐柔,心里就酸一下,想起叶修,心里更酸得直冒泡……回到轮回门后,副门主江波涛率领一批门人先赴嘉世山庄去了,后一批门人随门主周泽楷走,杜明心中气闷,想着兴欣客栈就坐落在嘉世不远,早动身没准能遇见唐柔,就禀明门主想自己一个人先走。因嘉世处有江波涛在,周泽楷自然放心,也就点头允了他。

 

杜明在堪萨斯城里看见叶修时,第一时间冲去庙里拜了太岁,拜完回来揉一揉眼睛,叶修还在,慢悠悠地在坊市里溜达着。他到底也是练家子,发现叶修身后有不少尾巴跟着,一时幸灾乐祸与犹豫并存,拿不准要不要提醒他,后来还是自尊心占了上风:这小子都天下第一了,有人跟踪肯定早知道,也用不着我多此一举。想归想,一看叶修一个人往城外走,杜明还是犯贱地跟上了……

 

结果这一跟,就把自己跟进了虚空的大阵里,杜明欲哭无泪,他在轮回门也见识过一些精妙阵法,但一来他并非主修此道,二来连心域还没掌握,那空空之声刚起,杜明就觉出不妙,拼尽全力咬破舌尖,扯下衣襟把脑袋包成了粽子,这才维持住神智不乱。

 

随着大阵运转渐强,也不知是为那婴啼所激,还是终于受不住这挖骨吸髓的空,他身形一展就想拔剑掠出——掠出去做什么呢?杜明脑中一晕,有个念头似想仗剑劈碎这没完没了响着的木头,但这个念头越来越淡,越来越淡,他移动脚步,想去站到那些敲木头的人中间,和他们一起。

 

就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穿透了夜色:“驰……取……边……关……”

 

这声音从无到有,每个字都吐得甚为艰难,像一只蝴蝶挣开密不透风的茧,初时一字一断,继而慢慢流畅,那铺天灭地的空竟也压它不住,任是耳上堵着布团,也阻不住它透入。这声音,竟然不是叶修!

 

四面八方的木头敲击声首次一顿,立即又恢复了连贯,但毕竟是有那么电光火石的一顿。“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那空空洞洞的长歌声又起,以死寂对抗这清朗,这透入。

 

杜明猛然惊醒过来,牙齿咬住了舌头,浑身如卸重压,他觑着眼,看向那二人一马的方向,心中竟有些热血沸腾——叶秋!你何时出手?我要看你的心域第七层!

 

叶修仍没有动作,杜明只觉一阵挟着寒意的朔风刮来,将他蒙脑袋的布条卷得乱飞,心里一喜:之前连风都像是死了。朔风里,那清越的朗吟之声不绝传来,那人不止是在吟诵,他在斗,在绞杀那可恨的敲木头声,一字一句化开这漠漠虚无。风吹得草丛低回下去,声韵节拍也随着白草起伏着,杜明听那词句依稀是:

 

“驰取边关为狼毫
投笔且横虎贲刀
古道轻行惊白草
大漠冰风好射雕
……
乘九驭,猎天骄
白云之上有青霄
闲来径把南天扫
杖挑北斗一肩高
……”

 

这似乎是一首古律,前两句出口甚为艰涩,越到后面越如江河汤汤,末句几乎是排云直上,那一股洋洋洒洒的昂扬欢悦、纵情驰骋之意,已非虚无所能困住,那长歌的“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被压得宛如梦呓。

 

一丛丛的萤火绕着两人飘游,其余地方的流萤都飞得尽了,偌大一片黑里,只他们身边有点点的光。杜明看不清那发声之人的容貌,只望见一袭青衫,宽大的衣袖同叶修交叠。

 

听说霸图宗副宗主与叶秋交好,难不成那人是张新杰?杜明转着念头,张新杰风仪工雅,却也未闻他常作书生打扮,而且叶修一直不放开那青衫人,不像是趁机猥琐,更像是一种保护……

 

“果然……借用心域还是太勉强了,特别是你的心域。”喻文州身子轻轻一晃,额上已沁出一层冷汗。

 

“你该说,你能借用哥的心域已经很厉害了,尽管只有一部分,”叶修说,“你觉得如果你没这项天赋异禀,我会让你留下来?”

 

“倒不全然是天赋异禀,你以为我谁的心域都能借吗?非得有那么点灵犀相通方可。”喻文州摇头,“就算在蓝溪阁,这样的人也难寻。”

 

世人只知蓝溪阁阁主身份成谜,长年隐于幕后,连阁内普通弟子都没见过阁主真容,姓名来历一概不知,连参加论道大会这等盛事,也由副阁主“剑圣”黄少天出面。阁主功力境界究竟如何,江湖也是众说纷纭,谁能料想到,执掌偌大个剑修门派的人,竟是心域武功双双不通!这“借用他人心域”的能力虽然奇特,但限制极多,以此对敌于喻文州也是少见。

 

他二人自顾交谈,木头敲击声又停顿了一霎,这次接续得略显滞涩,一个沉沉的声音在那开始动荡的虚无上浮起来。杜明没意识到自己长舒了一口气——他们不是行尸走肉,他们也会说话!

 

他突然渴望再见到千机伞化作长枪利刃,渴望见到叶修剑指苍天,就如渴望古之名剑出匣的寒光。假如所有的尘世哀乐都虚化如幻,所有寄托念想都流离无岸,所有的一切都已被抽去了意义而成空,是不是还有人能斧劈混沌,开一个新天地?

 

那声音飘荡不定:“叶秋,叶庄主,斗神……这百鬼夜行,化虚成空,竟不值得你出一次手么?”

 

叶修淡淡道:“你们想试试鬼阵撞到人,是人降了鬼还是鬼噬了人,找我就是了,何必牵涉无辜?”

 

他的语气平淡,却在这原野上传扬开去,随风四荡,起了隐隐的回声。那空空之声,是由百千木鼓,木鱼,木缶,木门板发出,百千个行尸走肉般的“鬼”在撑着这一场空,他只有一个人,一句淡淡的话,却仿佛在这阴沉沉的空虚浑同中,自成一派青山如洗的淡然。

 

原来淡然也能致命,它静得倦得让人连摧垮都找不到着力点,又恒得定得似能浸染一切领域。

 

那声音蓦然笑了:“不这样,怎能逼斗神全力出手?你带着马,最初恐怕打的是不正面相抗,伺机闯阵而出的主意吧?你藏什么?你在藏什么?”

 

他的尾音拔尖,暗夜里犹如森森鬼哭,一声未了,这如扣在棺材盖里的天地忽而就开了一道缝,探出缝隙的有光,也有幽冥中爬出的鬼怪,那幽光竟似为给鬼怪照路而来。杜明心中一悸,死死闭上了双眼,眼前心内,却仍有意象残留,一段朽烂的肢体,一个扭曲的笑,一只枯槁见骨的眼……那意象折射入心,根本不是寻常感官能阻隔,它们无从存在,它们无处不在。

 

那肢体,那笑,那眼,连同那朽烂残缺本身,都透出了一股催促之意,肢体拍着巴掌,眼睛弯成月牙,笑容更美……好像一个纯真的女孩子跳着笑着,拉着手催人一起玩耍,黑夜下的眉眼被遮得支离破碎。一切不是本来就支离破碎么?

 

“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百岁之后,归于其室……既然早晚都要归去,何必等到百年?生不是就为了等待死?回来吧,回来吧……那是发自肺腑深处最隐秘原始的召唤。

 

杜明死死咬住牙关,他想伸手拔出剑来,借着那点肉体上的疼痛将自己钉在地上,钉在这世间,但一只手伸了出去,却不断颤抖,怎么也握不紧剑柄。他不敢想象叶修受到的催逼之意有多强烈,整个阵势倾泻在他身上的压力有多沉重。叶秋,叶秋……让我看看真正的斗神!

 

旷野上忽响起“唏哩哩”一声马嘶,难以置信,连人都被这妖异糜烂的意象裹挟得浮沉不定,畜生却能聚起一个生命本能的愤怒,发出这不甘的嘶吼。一声长嘶过后,瘦马身躯微微一伏,后蹄蹬地,发足狂奔。叶修一拉喻文州,两人的身形就在这一瞬冲天而起,他手中握着千机伞,伞面一旋也已张开,如飞鸟振开它心魂的羽翼。

 

随之而来一声断喝:“破!”

 

他的尾音一样拔了上去,却是直送九霄的清拔。二人衣袂飘扬,如两头大鸟平掠而过,恰恰便落在马背上,瘦马前冲之势却不止,二人一马剪刀般裁开大片的荒草。他们身前左右,萤火虫轰一下四散,万点流萤重投草间,飞向天上。

 

不,那不是萤光!

 

杜明睁大了眼睛,眼眶传来撕裂样的疼痛感,这四野不是被棺材盖似的天扣住了吗?漏出来的全是幽光鬼火。什么时候这严严实实的盖子掀开了,幽光鬼火被天上的光照散了,夜终于又是原本的夜,微风里,细草上,流动着晶莹的星光……

 

这本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如今月亮隐去了,把光芒让给了满天星辰。

 

星光不仅从天上来,也从地上靠近,杜明隐约看到,一簇又一簇微尘似的星光照亮了那些背着扛着抱着木器的鬼,他们有的一声不吭倒下,有的发出了惊叫,像被从地狱提回了人间。一队又一队人马轻捷地往来穿行,似乎毫无章法,却有种说不出的从容。他们都用布团塞耳,行走间训练有素,没有人提着灯,点着火把,但杜明就是有一种错觉,仿佛星河在大地蜿蜒流过。

 

那是另一个埋伏下的大阵,借着叶修冲击百鬼空行阵的时机,迅速将虚空分割包围,蚕食着鬼神之力。不过数息时间,这天,这地,重又被静悄悄笼罩了进去,不同的是,这次天地间生机盎然,近处虫声风响,远处鸡鸣犬吠,都怡然自得地自在着。这大阵……竟是与世无伤?

 

杜明勉力站起身,见四野尽是黑乎乎的人影,一错眼间,又如炸开一片明亮。他才走一步,就抬头向天上望去,北极星像有感应般,也跟着转了过来,连同那北斗七星的勺柄也随之偏转。他用力眨了下眼,见星辰并没有移位,但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如苍穹睁开了一只眼睛,无悲无喜地凝视人世。

 

他约略猜到这大阵是微草堂所布,不知其是敌是友,一颗心七上八下,又忍不住激奋地蹦了一蹦:这样的阵势,这样的神奇,微草堂堂主该是亲身来到了罢?所谓的魔道第一人,号称惊才绝艳的王杰希,会是什么样子?

 

他看见一队人朝叶修和喻文州走了过去,五六个人簇拥着中心一个人影,背影略显单薄。他向叶修躬身行礼,叶喻二人都下马还礼,星光下,那人侧过半边脸来,杜明“咦”了一声,不掩失望:那人分明是个少年!他们的话语随风飘至,杜明听见叶修叫那个少年“小高”。

 

此时此刻,荒野的西北角,堪萨斯城的方向,又有一道苍白的光华升腾而起。

 

百鬼空行阵占地极广,不少边角还有阵势残留,那道苍白的光华亮起之处,便是微草堂尚未扫净的阵法余势,一队一队手执木器的人还在固执地行走,敲出空空声,又或者他们本就是活着的鬼,存世的所有意义就是将别人拖进这一场空。每次光华一耀,都有一人倒下,木器滚落尘埃。那是一把剑,空无与虚幻拼力伸张也裹不住的剑,正在划出决绝孤锐的轨迹。

 

他信步行来,出剑极有节奏,踏一步,便出一剑,出一剑,便倒下一人。单只一剑,一人,孤独,凛冽如黑暗中唯一的光,却顽固地向前推移。

 

一步,一剑,一杀!

 

就是叶修和喻文州也没有直接攻击阵中的人,大阵全力运转时,阵枢严密浑然一体,相当于一个巨大的心域,除了施展心域的主阵者外,以点破面并非首选,想办法克制对方的心域才是最要紧的。但现今大阵已溃,残余阵势不足以令心域成型,这一步一剑一杀,便成了可怖的催命符。

 

如果说叶修的反击如春雷乍惊后细雨润物,于无所不在中化开那空茫虚幻,那这一人,一剑,便是倒行逆施,淤泥垢腻中的沉陷,也磨不灭他斫冰击雪的决然。

 

许多鬼似甘愿尘归尘,土归土,剑刃断喉也无声无息,还有不少鬼被死亡逼近的冷酷炸出了惊叫,他们肆无忌惮惨叫着,丢了木器连滚带爬逃跑,那一个空茫中的鬼域冥世,终于连鬼民们都遗弃了它。

 

杜明怔怔地看着,分不清心脏是在胸腔里鼓荡,还是涨得太满,已高高浮上了天。一个对江湖满怀憧憬的少年,一生中但有这样的一晚,直到老去也了无遗憾了吧?

 

不管他睁开眼还是合上,视野里犹是一片一片的斑斓,白草,瘦马,青衫,百鬼,流萤,星辰,剑光……耳边也似朦朦胧胧,那个叫小高的少年正在说话,是客气,还是挑战?下一刻微草堂会不会蜂拥而上,将激战力疲后的叶修还有他,都裹入灭绝星尘阵中,湮没在星光里?他忽然好像不在意了。

 

小高咬了下嘴唇:“我在微草堂,见列屏群山的梅花已经含苞,这几天就要开了,堂内有两坛十五年的女儿红也该起出了。师父在他起居的小院,亲手种上了一树寒梅,今冬是头一次开花……你……”

 

叶修愣了一愣。

 

荒野那么空,风那么冷,横七竖八躺着尸体和木器,尘世里所有的倾轧,像是都浓缩在了这一晚上。而这些话那么轻,让人忆起半世浮沉浑噩的夹缝中,那点儿静好的岁月。

 

“我知道了,”叶修沉吟,“梅花啊……开得怎么样?”

 

“很美。”小高低声说。

 

 

 

tbc

 

终于更新了......这一章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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