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all]都市妖踪(2)-修伞篇:好时光

      初之章 好时光

 


      叶修曾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看过一场熟悉的日落。
      如末日的大火焚烧钢筋水泥的森林,七天使吹响号角,最浓丽的金与红扑向人间,熔岩巨人在车水马龙间咆哮碎裂。滚烫岩浆奔流而下淹没了车河,淹没人们奔忙身影,一切化作劫灰,而他所坐之地就是城市唯一的孤岛。身体在因高温而爆裂的空气中炭化为颗粒,思维极致空白,于存在与虚无中飘摇。
      一切冲动与任性,沸腾与喜悦,似乎都该在这永恒的毁灭里淡化成背景,沦为灵魂的边角料。即使是朝圣般的坚持,也该羞愧退避,承认自己于世界终归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可他不能放弃。

 

      叶修在等车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并没有一辆车需要他等,他在这里也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回。暮色如河,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从他面前经过,在电话里和女儿絮絮低语,耐心听着她说,在写作业前,把饭吃了把屎给拉了。
      世界之大,纵社交圈织如蛛网,真正切身相关之事却并没有多少。只是总有些人格外狂妄,以为自己值得更多目光。
      飘浮的视线无意中下移,叶修在脚下,在自己鞋底瞥见一抹绿色。揉了揉眼睛细看,是一株细细的藤蔓,幼绿的叶子如小小的手掌,末端还调皮地爬上来,卧在鞋带上朝他摇了摇。
      一个疑似变声期少年的嗓音说:“喂,你脚挪开点,踩着我的手了。”

 

      逢魔时刻,城市如火海,在鞋底看见一抹心旷神怡的绿,如在漠漠黄沙中看见一泓湖水,心情些许愉悦,宽容泛滥。那少年犹如湖水上升腾起的轻盈雾气,叶修定睛去看,竟看不清他的面容。
      好吧,世界如此之大,总有人的幽默感长得不对,以为冒充触手系怪物多么有范儿——别告诉我你买鞋买手套时不肉疼。
      叶修不跟他计较,从善如流把脚挪开。谁知对方如丧考妣,捶胸顿足扑了上来:“喂喂,你别害羞呀,你刚刚的情绪多好,失落迷惘再到重新坚定意志,情绪饱满又不涉阴暗,我吃得好饱,这一瞬间情绪就没了,没了,没了……”
      在叶修的耳膜穿孔之前,这人终于停止COS复读机,叶修往下看了看,那根藤蔓物似主人型,软趴趴从鞋面上溜了下来,摊地上装死。

 

      大好男儿,同一棵植物与一个神经病较真,何苦。少年很严肃地对叶修用的量词表示了鄙夷:“看清楚,我们是一只,不是两只,也不是一棵和一个,你听说过苹果嫁接后还算两棵树的吗?……擦,被你带进去了,是我啦,不是我们。”
      他自来熟地凑上来,变戏法般掏出一本书,翻开,硬塞到叶修鼻子下面,“你帮我念念,我看不懂上面的字。”
      “为什么要懂?”
      “一个叫高尔基的人类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少年一脸神往。
      “你看不懂,因为你把人类进步的阶梯拿倒了。”叶修把书还给他,转身走人。
      “哎你别走啊!帮我念念,就念一遍。”少年一把拉住叶修的胳膊,藤蔓呈藤缠树之势,在叶修腿上销魂地绕了一圈,“你念一遍我就懂了!真的。”
      他合掌当胸,眼清如水,诚恳得不起一丝涟漪。假如世上传销都能如此刻神态,其蛊惑民众之规模必定会作为第八大奇迹载入人类史。

 

      一万个人都会为这句话停下来,叶修偏偏就是那一万零一个。
      “你等等!”少年实在没辙,祭出最后的大招——钱包,“是付款阅读!念一个字十块钱!你……”
      他眼前一花,书已经易主,叶修吸取英格兰后卫转身太慢容易被人带球突破的教训,快如闪电转身,翻开一页不停气念了下去。
      那是一个很不适宜用快节奏念的故事。

 

      “……当世界年纪还小时,世界单纯缓慢。
      南瓜在菜园里,玫瑰在花园里。
      小狐狸纵跃过交织田野间的阡陌,
      夕阳西下时对着彩霞伸一个懒腰。

 

      当世界年纪还小时,
      人们不怎么爱,也不怎么恨。
      无论怎么样生活,
      生活都是一件简单的事。”


      少年闭着眼睛,轻轻问,怎么不念完。
      “你不是看不懂字吗?”
      “你读过,我就懂了。”少年很认真地重复。
      这一刻他神态诚挚,依然如故,瞳仁纯黑与净白分明。叶修惋惜地说:“你没钱了。”

 

      少年翻开自己的钱包,发出了被藤蔓勒住脖子般的哀叹,很快又好奇抬头:“你怎么看出钱包里有多少钱?人人都能看出来?”
      “不,只是你智商比较低。”
      “……靠。”
      “骗你的。”叶修很自然地说,“我不是普通人。”

 

      晚霞浓郁地垂下来,好似一挂玫瑰香打卤面。叶修自己也没料到,生活与传奇的切换速度如此之快,堪比眼前一黑,午夜付费电影跳频到了鲁豫有约,不吐血不足以传达心情之操蛋。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因为它还会继续欺骗你的。

 

      空气里传来撕切的脆响,少年猛然退后,翠绿藤蔓化作一道鞭影,击开攻击的同时随他一起急退。方圆数十米的地域宣布独立,悍然掀起反旗,对物理规则说NO——一个透明罩子从天而降,形状很像倒扣的微波炉玻璃碗,罩定后将寻常世界割裂开来,二三家庭妇女推着婴儿车悠然而过,对罩子和近在咫尺的混乱视而不见。
      凭空多出七八个男女,整齐划一的制式服装令每个人面目模糊,那三围,那流利的肌肉线条,扔到T台上必有无数粉丝尖叫,争拍其丁字裤,彰显每一分筋肉都在严酷训练中摔打熬磨过。四个人一现身,立时分占四角,手中各自撒出一张透明丝网,伴随着连声指示:“封界!上幻惑咒!小心抓活的!”
      “巡猎者?我靠,你们阴魂不散啊!”少年惨叫一声,腰椎以一个足以椎间盘突出的角度一折,从丝网空隙中穿了出来,“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
      “干嘛不说富贵不能淫?”叶修举手提问。
      “要是富贵了,那就淫了吧……”

 

      众人方注意到场中还有一个人类,讶色一闪而过。叶修背靠透明罩边缘,谁也不曾留意,他手掌在透明罩上一贴,就如火烤塑料膜,浓硫酸上脸,罩子表面皱缩,变色,腐蚀出了一个个空洞。
      满天绿影乱闪,一追一逃不亦乐乎,叶修瞅准时机,踩住藤蔓一拉一勾,少年整个人扑上来和他撞成一团,两个人都眼泪汪汪——你妹的这小子脑壳好硬……
      叶修一脚踹在少年屁股上,踹得他离地而起,大头朝下,炮弹般平飞出去。不错不错,一发入魂,穿过罩子上的空洞,惨叫着飞天而去,果然安全套过期容易侧漏……把脑洞拍扁,叶修想起那双清澈的眼睛,笑了一笑。
      模糊如雾气的脸,却有最清最真的眼睛,婴儿没有这般通透,哲人没有这般无邪。四目相对,折射他眼底三分了然,两分趣致。少年在目光交错间冲他微微点头,身一纵,隐没于人海。

 

      猎物意外脱逃,大家脸色都有点不好看,盯着叶修猛瞅,希望看出点脸黑如奥的幸运E气息。叶修慢吞吞爬起来,露出身下散了一地的毛爷爷尸体。
      一边还碎碎念:“我这不是看到地上有钱冲得急了嘛……”
      界域空间防妖防鬼防术士,就是防不住纯种人类,一触即溃。一群人正欲狂殴此要钱不要命之典范出气,叶修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眼神陡转锐利。
      他面无表情,身子都没完全站直,却连最迟钝的人也汗毛一炸,脊梁骨上一溜寒意向下走到尾椎。那是如冰天雪地中扒掉全身装备,赤手空拳站在至凶至危妖物紫黛天蜈钳下的感觉……被恐怖麻痹的神经丧失一切功能,无法向四肢传递逃走的信号,生杀予夺,只在那人一念间。
      如同闪现一般突然,叶修挠了挠鼻子,全身上下气势散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还不好意思地笑笑,“巡猎者是吧?”
      “我一直在找你们。”

 

      第二次遇见那少年是在一间网吧,汗水蒸腾起各色体味与胶皮电线慢性自杀的气味,污浊温暖。埋头苦战的男男女女,不分妍媸,无论衣着,叶修一眼就发现他,如在沙漠中望见一泓湖水。
      少年正从一个女孩手里接过饭盒,极小心,极轻柔。假如一个行为分析专家在此,就可以判断出这绝非正常的轻柔,其轻其柔,足可轻撷一朵花上欲坠的露珠而不触动三千感知纤维,如初为人父者膜拜般双手接过洁白婴儿。
      视线相触,少年一刹变了脸色。叶修越过人群走到他电脑屏幕前,若无其事拍拍他的肩:“哥们,玩荣耀呢?要不要来一局?”
      “好,等我虐你。”不待女孩察觉分毫,少年已拉她到身后,小声说:“你出去再买份饭。”继而用常人听不到的低声求恳:“等一等,不要在这里好吗?让我送她回家。”

 

      叶修盯了他许久,未觉半分警惕敌意,少年眉眼分明,湖水上不再有雾气横斜。于是他也懒散下来,随手开了台电脑,刷卡登录。
      “卧槽!”
      “卧槽!”
      “卧了个大槽!”
      少年摘下耳机,盯着竞技场内横尸在地的角色,又看怪物似的看了眼叶修,不甘心地一推鼠标:“再来!”
      “玩真的?”叶修伸手入钱夹,夹张钞票一扬。
      “来!”少年豪气干云。

 

      “……再来!”
      “再来!”
      “再来!”
      “一共一千三百元整,谢谢惠顾。”叶修伸手。
      少年猛然破功,“为什么你能赢这么多次!”
      “因为我就是这么强。”叶修理所当然。
      少年领口边嫩绿藤蔓一闪,飞快缩了回去,末端气得都哆嗦了。掏出钱包,少年醒过神来:“等等,一共打了十局,你七我三,为什么是一千三百!你数学是苍井空教的吗?”
      “因为你欠了我九百块没还。”
      “靠!那次不算数!”
      “那救命之恩算不算数?”
      “本来也不用你救,就那种菜鸟,小爷我一个打十个。”少年大言不惭,突然回过神来,“你真不是来抓我的?” 

 

      “抓你有毛用,”叶修瞥他一眼,说了实话,“家里穷,养不起,食宿费就不提了,你自己养自己没问题吧?”
      “靠,你抓我还要我自己养自己,凭什么啊?”
      “就凭我本来没想抓你。”
      “……”

 

      似相熟已久的朋友,一个人丢出句子,另一个人接下。语言没有实际意义,只是本能触探,像小兽熟悉彼此身上气息。他们头靠头分吃一份盒饭,筷子在番茄鸡蛋间打架,一旁安静看着的女孩微微一笑。
      少年惊喜回头,“咦,你笑啦。”他两手捏着女孩脸颊,向两边一扯,“再笑一个嘛,乖,笑一个。”
      女孩露出极浅的一个笑,垂下头去。
      她是美丽的,众星云集的名利场上都难寻的美丽,可是不好看。没有人会觉得一双干枯无神采,被抽去了所有活气希望的眼睛好看,再精致的五官,笼上阴郁也显得扭曲。
      少年看她时,眼里却有温柔的光。

 

      叶修搬来和少年同住,他们同食,同睡,出门一起打游戏,在午夜的暴雨中顶同一片塑料布回家,猜拳决定谁参加女孩的家长会。叶修由是知道少年叫苏沐秋,女孩叫苏沐橙。
      他不曾问苏沐秋,苏沐秋也不曾问他。唯一不同的,是苏沐秋不再对他露出那天的戒备神色。
      他允许叶修触他东西,用他钱物,发烧时碰他额头,打闹中丢来脏字拳头,可从不许叶修对苏沐橙说一句重话,拒绝她一个要求。在她的事情上他没有黄灯,非绿灯即是红灯,小心翼翼揽过她的一切喜怒哀乐,放进心脏最柔软的一片瓣膜,悉心呵护。
      “这就是你找的长期储备粮?不是我说,这丫头养肥了也最多炖个骨头汤,不够你塞牙缝。”叶修评价。
      苏沐秋慢慢笑了。“你懂个屁。”他说。

 

      他们靠打比赛的微薄资金生活,一个没有理财的概念,另一个还是没有理财的概念。每三个月交房租电费,苏沐秋的表情都如每月那一次,血淋淋阴惨惨,深夜在小路埋伏,效果抵得上四分之三个韩文清——头回见这家伙真人,苏沐秋啪地贴到叶修身上,藤蔓五花大绑,非逼着叶修化身警犬把韩文清全身嗅一遍。叶修没好气给他一拳:“他不是巡猎者,就是一头很普通的猎物……哟,老韩,你什么品种来着?”
      韩文清冷冷看他一眼,字正腔圆,熟极而流一个字:“滚。”

 

      滚就滚,叶修一个滚翻扑上,藤缠树蟒绞尾,两人四肢扭曲之角度,最好的巴西柔术教练也要自卑得自杀。扭打间砰的一声,苏沐秋脸色惨变,承重墙上灰土簌簌而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缝,绽出一朵菊花——等菊花绽成向日葵,整座大楼就要像一堆豆腐渣一样,在明天的社会新闻中占一个版面。
      叶修一手揪着藤蔓,一手扛着苏沐秋丢出窗户,这家伙挂在十五层玻璃幕墙上还不老实,头扭了两百多度,伸着脖子往窗户里瞅,气急败坏嚷道:“哎,那个傻逼,上家打万子你留个毛筒子,杠开,杠开,看二圈再打啊!”
      顾不上吐槽,叶修拿藤蔓往排水管上一缠,一路拉响火灾警报,踹开房门,呼叫无辜人等速速逃命,顺手把韩文清丢上去当擎天柱。警察一来,被现场吓得第六感都醒了:一座大楼温柔缠绵地斜靠着另一座,之所以没有彻底靠上,只因中间撑着个人,悍然违反人类肌肉受力强度的基本准则,作托塔天王状横悬半空。如今行为艺术专往卖萌搞怪的偏路上走,像这样的实力派已久不现世矣。

 

      晚上回家苏沐秋才发现叶修肩上一个牙印,乌青渗血。叶修见不得他大惊小怪,藤蔓上刺都炸起来了,“没有毒,死不了,老韩那种族带点嗜血特性,实力悬殊的还好,相近的打起来不太控制得住。”
      一扬手中三根颜色奇异的毛发,“再说了,我也没白挨咬。”
      毛发品相不凡,黧黑中微微泛着乌紫,油光水亮,一看就营养很好。苏沐秋不无嫉妒:“毛黑了不起呀,焗过油的吧?”
      叶修撸了一把他的头毛:你当是美发护理,一三五水润,二四六涂膜,周天再烫个卷?

 

      毛发分析这种事,自然还要靠专业机构。拿到分析结果,叶修宣布,矮油好巧,咱俩都在韩文清的食谱上,哪天不想活了趁着肉嫩,煎炒剁煮,把自己做成一道好菜,也不枉白来人间一趟。
      苏沐秋翻个白眼:“我自己就荤素搭配齐全,人肉可是有点酸啊,你再不戒烟就是一道现成的金华火腿。”
      叶修冲他招手,“你也来咬一口尝尝?”
      苏沐秋眼神一飘,“我不吃垃圾食品。”又好奇地凑上来,“他能是什么品种?罩纱女快绝种了吧?虎齿犀?那玩意不擅变化啊。”

 

      叶修拉过他的藤蔓甩个鞭花,表示鄙视,“虎齿犀再修炼智商也上不了八十,老韩就算了,张新杰可是聪明得很。”
      苏沐秋大惊:“他也不是人?”
      “装得像吧。”叶修笑。
      他曾在LED屏上偶然一瞥张新杰身影,镁光如海,镜头如林,背景是世界十大豪华酒店之一的威尔逊总统酒店。Steinway大钢琴边,阿尔卑斯山与日内瓦湖为幕为席,青年戴银丝边眼镜,鹤步慢语,细长手指挥斥方遒。
      叶修肩头齿痕,仿佛残存韩文清吐息,肃杀冷冽,间杂金属芳香。芸芸众生,谁能料到“雅典娜”号豪华游轮上鼎鼎大名的地下拳场之王,与幕后金主,竟是一双白泽兽?雪白有翼,顶生二角,达于人言,通万物之情。
      人间之事,亦幻亦真,谁又看得准呢。

 

      游戏之余,二人也会出入书店,倒不是叶修有这根雅骨,苏沐秋对书始终有变态执着,爱恨交织,恨极了就把书吃掉,爱极了还是把书吃掉,入书店如蝗虫过境……还不至于,他只挑自己看得上眼的吃。叶修身为陪客,三百六十度警戒,时刻警惕监控,以免书架上大批书籍离奇失踪,第二天最神奇的一个部门——有关部门就把苏沐秋抓去切片研究。
      苏沐秋看书近乎强迫症,五秒钟翻一页,匀速翻页,从不跳读,即使被内容恶心到随看随吃,烫金书脊咬得咔咔响,也要坚定地翻到最后一页吃完出版号和定价。用叶修的话说,这是一种病,得治。
      他随意抽出一本画册,眼望少年漫步于书架间,或垂头翻页,或有意无意嗅探附近书客,轻轻一挨一凑,便有微不可察的欣喜满足浮于眉梢。
      薄光透窗而入,金色尘埃玲珑。叶修注视少年清瘦背影,只觉心头宁静愉悦。

 

      苏沐秋曾说,众多人类出没的所谓公共场所,唯有书店最清,最静。来客忘却自身,随书而喜,怒,流泪叹息,知己浅陋而求知,七情六欲如用果蔬洗涤盐擦洗过,清透干净,醇香可口,最宜下饭。
      一面说,一面表情沉痛:“我真傻,真的,不该总是贪吃去火车站,再吃胃都坏了。”
      哦,敢情聚集了人类数千年知识瑰宝的文化殿堂,汇北上南下各方人流的广场,在您老眼里全是一盘盘菜。麻辣烫,红烧排骨,白切鸡,酱爆双拼,羊蝎子火锅,要不要再来点刺激的,地狱辣香锅怎么样?
      地狱辣啊,地狱辣可不是到哪里都有的。最极致的味道,如同上帝之手偶造的作品,向来可遇不可求。
      就像无论善恶好坏,爱恨悲怒,一种情但凡到极致,便值得人噙在齿间,一点一丝咂摸回味。

 

      极致的情,怎会到烟火人间寻觅?难道不该在深深处,在最苦难的地方,最残酷的地方,最暗无天日的地方。
      你错了。苏沐秋平静地说,最暗无天日的地方,人们反而少有情意。
      因为多情是活不长的。

 

      叶修看着苏沐秋在书店转圈,不少看书沉迷的人但觉神思一轻,瞬间就从物我两忘的世界退出,挠头困惑,记不起方才所迷所思,心中空空,若有所失。苏沐秋正餐甜点两不误,已经吃了一本画册,一本传记,面带嫌恶啃完一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他伸伸脖子,似乎噎到了,目光又瞄向大部头的牛津词典。
      意识到的时候,叶修发觉自己在微笑。而下一刻,苏沐秋手中的书忽然落地。
      他回头看叶修,彷徨无依,眼底有沉沉的惊恐。

 

      叶修一把拖起他朝门口赶,用口型问:“沐橙?”
      苏沐秋不开口,轻微颤抖,所有重量都压在叶修臂上。叶修知道暗世界流通一类感应符,极其罕见,每一对符印均独一无二,滴血认主后,分种两人身上,纵使相隔千里也能彼此感应,祸福悉知。他只是没想到,苏沐秋会舍得在苏沐橙身上下感应符。
      盖因此符与心头血相连,同享符印的二人中,但有一人死去,另一人必痛不欲生。人类光阴短促,命途多舛,从天而降一个花盆就能断送一条人命,游戏红尘的妖,什么时候竟愿意将身家性命,系于一缕朝不保夕的游丝之上?

 

      还没进门就嗅到空气中一丝血腥,大不祥。苏沐秋紧紧抓着叶修的手,藤蔓刺透皮肤,钻入肌理,叶修反手握着他的手,不动不响,只指尖温热透送过去。
      屋里一片雪白,闪着冷光的医疗器械,平静的医生,白色床单,苏沐橙侧放在枕头上的脸不见血色,嘴唇也是白的。她左手手腕包着厚厚一层止血带,床边桶里的污物散发酸臭味,是刚刚洗过胃,将大剂量安眠药粗暴抽出。
      她微微睁着眼睛,却像是没睁,眸光毫无焦点。初次见到这双眼睛叶修心头便是一凛,这是一双已死的眼睛。

 

      千古艰难唯一死。
      自杀这种行为,决然站在恋生本能的对面,一般都会遭遇强烈抵抗。自然界诸多生物,唯有人类最热衷于自杀,可见CPU高端未必是好事,不定哪天内存满溢就当机短路。人生路上流的泪,一多半都是往脑子里给三观充值时进的水。
      自杀出惊天动地场面,网络直播割腕,当众跳楼跳河,情绪激动冲警方大喊大叫的,心里多半尚有余温恋栈,一丝二缕,将心坠在人间。一旦冲动退却,存在感得到昭示,他们也就收拾好零落人生,咬牙含苦走下一段路。   
      真正对人世没有留恋的人,会很安静地离开。

 

      “你是她哥哥吧?”虽见惯生死场面,到底上了年纪,医生收拾器械时便忍不住多念叨几句,“患者应该有一段时间没有服用抗抑郁药物,自己的说法,是每次服下就吐掉了……病情到这个阶段,靠个人意志力已经很难控制自杀的冲动,家人要陪伴患者放松心情,条件许可的话,最好24小时贴身看护。”
      叶修送医生出门,苏沐秋喃喃道:“我以为她会好,我以为一切会好起来。”
      以为,多么可笑的词。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一次以为。

 

      叶修回来揽他的肩,苏沐秋从颈到背都是硬的,打横一放就能当老虎凳,固执地不肯靠着叶修,“第一眼见她,我就知道她想死。”
      他用一种很迷茫很单纯的语气问:“为什么我的努力没有用呢?”
      付出当有收获,努力就会有回报,真心可以换来真心。
      生而知之,才智天授,听过的话可以一遍就记得,见过的字可以一遍就认得,人间的很多事却仍要深深低头,慢慢去想。老天爷从来公平,妖生贪得许多岁月,许多事就要花更长的岁月去懂。
      懂得并非努力就能有回报,可是假如那努力,是带她走遍世间的风景,看遍世上所有的花。
      如果苏沐橙愿意,她的世界可以拥有最绚丽多彩的颜色。

 

      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孤独,安静地死去。彼时那或许是拥有悠久岁月的妖,与人类的小女孩心思唯一一次奇妙的重合。
      鲜血不停涌出越来越冷的身躯,染红的视野渐渐变黑,嘈杂的声音渐趋安静,绵延回忆被搅成了水,四下飞散。钝化模糊的知觉中,一只柔软的小手抚上自己额头,极冷,又极暖,冰凉幼细的手指握住自己的手指。
      第一眼见她,我就知道她想死。
      可是她救活了我。

 

      有人说,人在世间的每一场际遇,从与他人相识开始,每一段感情都是一见钟情,不令爱情专美于前。父母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就爱他,这爱一直持续到他们自己闭上了眼睛。
      而其他关系,钟情则深,不钟情则浅。

 

      苏沐秋轻抚苏沐橙额头,他的手极冷,不似人类体温,苏沐橙却仿佛觉出暖意,闭着眼睛蹭了蹭。
      她细声说,哥哥,讲故事好吗。
      苏沐秋坐到床头,轻轻拍着苏沐橙,节奏切合心脏跳动的频率。另一只手与叶修温暖的手相握,他慢慢说着故事。

 

      “当世界年纪还小时,世界单纯缓慢。
      南瓜在菜园里,玫瑰在花园里。
      小狐狸纵跃过交织田野间的阡陌,
      夕阳西下时对着彩霞伸一个懒腰。

 

      当世界年纪还小时,
      人们游戏劳作追逐后觉得累了,
      他们便归去。
      朝阳变成夕阳然后沉入长夜,
      想起来似乎只要经历短短一刻。”

 

      那之后苏沐秋退化成了家里蹲,绰号居里夫人,整天幽灵般在屋里晃来晃去。苏沐橙一叫,他就跟店小二似的手捧白毛巾瞬间出现,空气里一溜电火花,所经家具都飘着糊味。眼见他一天天宅成一朵巨大的蘑菇,叶修忍无可忍拉两人出门K歌散心。苏沐秋干掉了半个KTV的酒水,抱着话筒鬼哭狼嚎:“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秋冬……”
      叶修一头黑线,“大哥你轻点,你叶子都出来了,喂,麦克风开始冒烟了,手指印凹进去了啊。”
      苏沐秋低头看麦克风,不屑道:“什么伪劣产品,砸了!”挥手一扔,麦克风神舟六号直线发射,穿越无数层墙壁,附近房子里眼神不好的都在发愣,咦,刚才有好大一团乌漆麻黑的什么东西过去了……
      始作俑者还不解气,坐下来端起果盘一口咬下,醉眼朦胧,落点没算好,盘子给咬掉一半,索性直接开吃,嘎嘣嘎嘣如啃甘蔗。叶修一回头,别说茶几上的果盘,就连茶几都只剩下三分之一。
      叶修哭笑不得,一手拎着他后脖子把人拖开,“你想这家店以后传闹鬼吗?沐橙还在呢。哎,我不记得你牙口这么好啊。”
      苏沐秋恶狠狠擦了擦嘴,“最近吃的书精装版比较多,练出来了。”

 

      好吧,平时这货也算半个美食家,吃书则已,对书架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如今饥不择食,明显加了异常BUFF。叶修眉头一皱正想说话,壁挂电视突然狂闪,一个中年男人毫不客气将陈奕迅挤到一边,咳咳两声,权作试音,继而一声大叫:“叶秋!你又不带通讯器!”
      带不带通讯器,您老不是都找来了么。叶修刷刷切几首歌,孤独的陈奕迅变成了劲爆的Be Angel-crystal sea舞曲,身陷Inflames死亡金属乐队包围,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左躲右闪,一根指头点着叶修,抖如帕金森患者。
      叶修悠闲抱臂旁观,再急,再急你从电视机里爬出来呀。
      中年男子终于被他打败,捂着胸口吃了两粒药,“我不跟你闹,叶秋,马上回联盟报道,B级任务,拉斯维加斯。”
      叶修诧异,“B级任务也要我出马?”
      中年男子咳咳两声,“有点特殊情况,本来是定了黄少天去,这不有蠢人又想在蓝雨鲟洄游路线上修水电站,文州紧急赶回族里去了,我让少天过去帮忙。”
      叶修更加诧异,“让少天上场,你是第一天当主席吗?他输急了会把肾甩出来押注的。”
      中年男子继续咳,“总之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准备下,三小时内出发。”话一说完屏幕马上白光乱闪,强制中断通讯,明显不给讨价还价的机会。

 

      叶修转头望望不知窥屏了多久的苏沐秋,不等开言,后者石破天惊吼了一声:“叶秋!我要和你绝交!”
      绝交?不能够吧,你吃过我多少外卖啊,虽说夺食之恨不共戴天,但一张KTV桌子的仇,应该还可以抢救一下,桌子是硅基结构,向来是没有碳基结构的生命体好吃的。
      苏沐秋很有骨气,“我这就把你中午买的酸笋鸡皮粉丝给吐出来。”
      说着,运了运气,就要付诸实际,叶修赶紧挡住苏沐橙眼睛。行,你吐,有本事把昨天的芝心披萨香草小牛排前天的香菇炖鸡面都给吐个干净。
      苏沐秋一下子泄气了,“你这样叫我怎么办啊。”
      他抱头坐到沙发上,看了一眼叶修,又看一眼苏沐橙,黑白分明的眼瞳,泛起了初见时的雾气,“你这样,我很困扰的。”


      于茫茫人海中有了交集,同住一个屋檐下,对着两台电脑干同一场架,冬天抢被子夏天抢席子上没被捂热的一块,外卖永远记得买两份,酱醋香菜该放几勺,不用叮嘱就熟极而流。夜半归家,有人留一盏灯,饭菜温一温就可以吃。
      曾经历过又失去的人,格外明白这些凡俗琐碎,多么可贵。
      他们一起做的职业玩家,哪天谁在网游里虐菜谁约人PK,谁被堵在哪家网吧的黑巷子,各自一清二楚。这样的职业,时不时玩失踪十天半月,别说人,号称妖界智商最低的土火蜥都不信了。叶修从来不说去向,苏沐秋便也不问他行踪。
      如今叶修将本就关得不严实的门荡开一角,露出生活的一鳞半爪,按说不该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才对。

 

      两厢沉默。
      苏沐橙坐在沙发上垂着小腿,专心盯地面,对身周一切了无兴致。
      叶修转身出门前,听见苏沐秋轻声说:“你早点回来。”

 

      上午十点。
      天朗气清,能见度良好,目测跑道视程550米,水平能见度800米。正合飞机起降。
      忽然无数鬼叫声从航站楼,从停机坪,从刚起飞正在爬升的舷窗里传来,飞行员手一抖,差点将驾驶杆拧成麻花。只见一架银色客机摇摇晃晃飞临机场上空,机身上横有恐怖裂缝,金属纤维扭曲,张牙舞爪,悬在舱外的起落架只剩一半。
      如此飞机,早该空中解体,被安全带捆在座椅上的乘客就像饺子一样四面下落,在坠落大约2000米后,里面的馅儿会苏醒,然后幸运者继续晕过去,极幸运者利用空中的最后时间争一线生机。
      这架飞机却打破力学准则,身残志坚地飞到终点,有幸在场的媒体鬼哭狼嚎,呼唤同行速来访此奇景。真的是奇景——从机头到机尾附满无数的花朵,姹紫嫣红开遍,包括一种从未见过的金色花朵,灿烂极妍,正大尊华,凝视它的人都忍不住别开视线,如稗草遇上傲然盛放的牡丹。
      世人有幸得见吉尔伽美什天城的金色极乐花,记载中是第四次。

 

      劫后余生的乘客哆哆嗦嗦搀扶着走出机舱门,立马被闪光灯晃瞎狗眼,只有一个男人与众不同,从容向四方招手,“大家好,看我,都看我,以后多照顾生意,熟客打八折啊。”
      大家一看,顿时囧得背过气去,一条横幅从头裹到脚,还是用拆下来的舱椅布做的,上面一行马克笔描粗的大字:“秋叶工作室,如秋风扫落叶般揍翻所有敌人,您练级PK的好选择”。靠,营销玩到新闻直播上来,这家伙怎么不去卖保险。
      苏沐秋装背景围观许久,终于冲上来,一个背摔拖走叶修。叶修上身被拖着走,下身还在挣扎,奋力把秋叶工作室五个大字朝镜头展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不懂,现在打个广告老费钱了……”
      身后有人轻轻一笑。

 

      清脆如风铃的笑声,很熟悉,却绝不该从这个人的口中发出。
      叶修回头看苏沐橙,小姑娘冲他眨眼,马尾巴上蝴蝶结鲜艳刺目,眉眼飞扬。她穿小V领针织衫,荷叶袖,露手腕上新系水晶彩链,唇色水嫩鲜润,还尝试给自己涂了睫毛膏,逼人青春气息令方圆三米的空气清新可人,闻一闻沁脾舒心。
      他惊讶上前摸她的头,苏沐橙很乖巧地在他手心蹭了蹭,细软发梢蹭得皮肤发痒。
      叶修又扭头狐疑地看苏沐秋:不会吧,你小子终于把她吃了,然后捏吧捏吧重造了一个?

 

      不扭头不要紧,一扭头吓一跳。叶修目瞪口呆,兄弟,你什么时候有了哥出任务归来时的八分风采?一身最新潮的镂空露洞装,那飘散的缕缕青烟,夹杂着烤肉的芳香,目测不是被愤怒的火舞原蛉追杀,就是闯了焰尾兽的老窝,再瞧胳膊,如此强悍的自愈力得绑夹板,骨头得全碎了吧?走路重心全放左腿,右腿肿得三倍粗,脸上就不说了,他能认出此人是苏沐秋,全靠对颅骨线条的辨识能力……
      等等,还有一项。叶修抽了抽鼻子,怀疑地问:“你出门踩到狗屎了?”
      苏沐秋尴尬一笑,“人有失蹄,人有失蹄。”
      好吧,不管失蹄的究竟是人还是马,就请你坦白交待,要攻克怎样的难题,才能在短短数日内将自己整成这个惨样。其技术难度与艺术功力实在非我等凡人可以企及,你不是单挑飞天铁甲犀还把它老窝端了吧?

 

      苏沐秋还真的想了想,掰着手指头算,“嗯,出门见有人拆房子,撞到预制板上了,有个没公德心的往楼下砸电冰箱,我正好卡在钢筋里,没躲开,过马路刚走到中间就六车连环相撞,挨了保险杠迎面飞来一击。我想这样不行,改走地下通道,可是还没出来就着火了,站上风向都没用,火苗追着屁股舔……哎你帮我看看,那块肉快烤熟了,我有点饿。”
      话犹未了,叶修左手拎苏沐秋,右手扛苏沐橙,不走人行通道,取直线向机场外玩命狂奔——你妹的这是柯南加强版啊,这会起降的航班不少,咱就别祸害人了。

 

      离家门还有五百米,旁边工地里一声爆破音,一根钢筋诡异地斜飞出墙,从天而降,插入苏沐秋小腿,将他钉在地上。苏沐秋一捂苏沐橙眼睛,温柔说道:“叶秋,你带沐橙回家。”
      “到底怎么回事?”
      相识许久,首次得见这人幽寒怒意,苏沐秋笑起来,微微得意的样子。他站不住的向下跌,叶修伸手扶住他,一拂苏沐橙后颈,少女软软睡倒在怀,嫩白脸颊透出健康的晕红。假以时日,这样的美丽完全绽放,足以将世人喜怒操于一颦一笑间,为之九死不悔。
      可九死不悔的不应是妖。

 

      布下法力结界,天机地脉隔绝,命数灵机阻断,无论老天爷再怎么仇恨满槽,一个钟头内也该团团乱转,找不到挑衅目标。处理完苏沐秋的伤口,叶修直接下通牒:“我联系王大眼,让他马上来给你起一卦,测测命相,看有没有破解的办法。”
      忍不住敲他脑袋,“因果律最麻烦,弄不好就位面排斥,举世皆敌,你想玩也别玩这么大呀。”
      苏沐秋赶紧闪躲,“别敲,别敲,以我现在的命数时运,你敲一下脑震荡,敲两下脑出血。”又补一句:“不用测了,没有用。”

 

      什么叫没有用?
      无论怎样精妙高深的手法,怎样通鬼神明休咎,出入阴阳两界如闲庭信步,一百个人,起一百卦,必然算出同样的凶卦。大凶,大凶,还是大凶。
      六爻尽断,风过折旗,水晶球里散发狰狞黑雾。无禳无解,无可逃脱。
      对应生机断尽、十死无生的绝命。

 

      苏沐秋凝视叶修,眼眸渐渐狭长,容颜渐渐模糊,露出绝不属于人的,在虚幻不定的五官上飘游的雾气,暗淡明灭。他嗓音醇厚,语气低柔,说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这是每个入世的族人与自己的赌局,赢了不见欢喜,输也从容自定。
      不意外,但终是有憾。
      因着遇见你。
      他微微而笑,问叶修,你想不想再听一个故事。

 

      上古有神山,俪水出焉,水之尽处,有一种异兽叫梦貘,在林为藤,在山为兽。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生南方山谷,出没人烟之中,以梦为食。寝其皮辟瘟,图其形辟邪。
      梦貘能吞噬梦境,也能使被吞噬的梦境重现,但少有人知,其实这个说法并不准确。
      它们不仅可食梦,也可食情,逐情而生。人类纷杂变幻的情感,是梦貘赖以为生的食粮。

 

      叶修提出异议:“巡猎者抓你也不会剥皮抽筋,就是让你吃掉一群吃饱了闲着没事干的人乱冒的情绪,一拍两好,合则有利,你跑什么跑?”
      苏沐秋撇撇嘴:“你们人类只会把我当情绪垃圾桶,不是关爱神经衰弱,就是送去心理诊所救急救灾,我会消化不良的。”

 

      梦貘食情,但也挑食,越纯粹越深刻的情感,如丝滑剔透的水晶鸭舌,越受到它们的喜爱。快乐宁静的情绪,永远比黑暗痛苦的情绪好消化,而极端的黑暗痛苦又如地狱辣料理,能带来无上的感官刺激。
      每一只梦貘,天生就懂得让吃下去的情感维持一个精妙的平衡,一如人生,大苦伴着大甜,浓烈间杂清淡,酸甜苦辣咸涩麻,五味俱全。它们或许会追求刺激,但绝不敢让体内的情感失衡,必须排出多余的情绪。
      一旦失衡,梦貘离身死就不远了。

 

      苏沐秋说,梦貘逐情而生,以情为食,它们吃下情感,再排出来,就如人类之机能循环。梦中有人在最不设防时至真至纯的情,深藏在心的情,因此梦之于梦貘,如米其林三星餐厅之于人类,是不可多得的美食。
      传言梦貘能使被吞噬的梦重现,那并非“排泄”,而是如反哺一般,梦貘将从人类身上吃到的情感,转换成不同类型回馈于人。
      记忆并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是世界的颜色。
      看一个人不顺眼,就反哺他沮丧、暴怒、恐惧、厌弃、自卑、焦虑、悲伤、狐疑,聚齐一切恶意,把他小心收在记忆收藏夹里的美图,挑几张涂成便便的颜色。
      拉风吧。

 

      叶修没有接他拉不拉风的话,转而问道:“那,看一个人顺眼呢?”
      “顺眼啊,”苏沐秋一怔,眉目都低柔下来,“那就……”

 

      就把她记忆画面的每一帧,拉出来,一帧又一帧,涂上金子般的色彩,定格,银蓝,碧绿,蔷薇红,澄如三秋阳光的金黄。一朵花也能引出童话的联想,一个水坑里可能住着青蛙王子,一个微笑会记一整天。
      最微小的快乐都被深深记住,烙刻成印,痛苦则淡化,透明化,随人的本能而渐渐遗忘。
      就把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小女孩,患病,流浪,饱尝人间辛酸,又因长期抑郁症而看不到半点希望,灰暗的,沉重的,锈得掉渣的斑驳日子,变成一段又一段纯净如24K金的好时光。每段时光都晶莹饱满,纯美如斯,似粒粒露珠在回忆里滚动。
      以命为媒。

 

      情与梦都是没有实体的东西,即使耗尽情感,迸裂失衡,梦貘也不会立即失去实体的生命。它失去的,是冥冥中与命紧紧相连的“运”。
      命为定数,运为变数,有顺有逆,起起伏伏,运气一到,命运也随之转变。耗净了运,如向上天欠下一屁股债,随时可能被收债讨命——一把飞来的水果刀就可能割断动脉,下楼会滚着到底,一脚踩上窨井盖必然掉进去。一切有形无形的物事,都会成为索命的杀手。
      宿命之追杀,无人幸免。
      苏沐秋还在笑。
      他说,喂,看在我没几天就要死了的份上,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加入巡猎者联盟?
      “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身上有他们的气息。”

 

      叶修说,那我也来讲一个故事。
      叶秋这个名字,不是真名。他看了苏沐秋一眼,嗯,和你一样。
      我的真名是叶修,出生在一个还算普通的家庭,在你们妖看来很普通吧,就是平凡的一家人,四口之家。我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名叫叶秋。
      我们和正常的孩子没什么区别,家庭气氛是严肃些,但也不是大问题。我们就这样一起长大,正常的兄弟是什么样,我们就是什么样。父母对叶秋和我,基本是一碗水端平,没有更偏心谁多一点。
      然后有一天,我再平凡不过的回家,吃晚饭,问起叶秋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家。父母脸上的表情都很疑惑,他们问,叶秋是谁。
      叶秋是谁。

 

      叶修深深吸了口气,摸出一根烟点上。时隔多年,他说起往事时仍失去了表情,眼眸里一线寒意起伏,注视烟雾袅袅上升。
      我问遍亲人朋友,到我们上过的幼儿园,小学,一起闯祸后被揪到的教导处,叶秋交往过的女孩子家里,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告诉我,没有叶秋这个人。我指着叶秋的文具衣物质问,他们笑着说,那不是你小时候老是想象有个双胞胎兄弟,东西都买了两份吗。
      一个人的存在,就这么轻易地被从世界上抹去了。
      而我要找到他。
      找到他,我才会用回我的真名。

 

      两个人对视片刻,突然同时开口说:“要不你跟哥走吧,以后哥罩你。”
      苏沐秋笑得直喘气,他一瘸一拐站起来,朝天伸了个懒腰。叶修鲜少见他如此惬意,惬意得直白,仿佛心头有大石寸寸成灰。
      “算啦,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懒洋洋笑起,神韵竟与叶修三分相似。梦貘形体面貌,虚实不定,遇入眼入心者方受其影响,幻化出属于自己的容貌。苏沐秋眉挺目秀,顾盼神飞,分明翩翩少年,一笑更增逸采。

 

      他说,美国有个钱多得花不完的老头,花60亿在地球岩石结构最坚固的地方,建了一所巨无霸地下避难所,号称能抗击地震、海啸、核爆、生化等一切你能想象到的灾害。所有的住房区位于三个独立的防爆区后,每三个主要隧道入口都有外部安全门系统,40吨液压卡车负责开关门,第二道密封钢门能抵御有毒化学气体。这里均温17摄氏度,庞大的石灰岩山地拥有污水处理厂、发电厂、空气过滤和冷却系统,以及一系列大规模防爆门。
      你说,我想办法躲到那里去好不好。
      永远提心吊胆,永远警惕随时可能降临的灾祸,睁着一只眼睡觉,永远与妖性之自由绝缘,弃绝亲友,战战兢兢度此一生。
      好不好。有意思吗。

 

      来到人间的第一日起,我便有觉悟。古往今来,凡入世之梦貘,皆少有善终,人类贪残险诈,永不满足,故而能成为星球之王。
      但总有那么一些人的温暖,会让人留恋。
      百年潜修,甘苦浸泡,其命其情,自然无上珍贵。能在寒凉人间,找到心甘情愿将一身珍贵修为性命尽付之人,本就是一种幸运。
      也许从那个只是想要安静死去的女孩,那幼细的手指握住我的手指,冰凉的皮肤传来前所未有的暖意,从那一刻起我便爱她。从朝夕相伴日夜相继,她喊我哥哥的每个软软鼻音,从她极少绽放,却愿意给予我的笑容间,从她听着我的故事在我身边静静睡着的每个夜晚,这爱便注定一直延续到她或我闭上了眼睛。
      我本来没有名字,从那天起,我叫苏沐秋。

 

      苏沐秋说:“叶修,谢谢你,你是第一个知道我身份后,还愿意对我好的人类。”
      死亡对比人类更信奉自然法则的妖来说从不可怕,只是会有遗憾。

 

      太阳高挂在天,终于被从连日的阴雨中唤醒了一样,灿灿地亮着。这是雨季收尾后的第一个早晨,树木被夜露濯洗过,葱绿如雾。
      空旷的广场上,有女孩扎鲜艳蝴蝶结,追逐大群雪白的鸽子,裙摆轻盈地飞起来,笑声阵阵。她偶回头看叶修,笑容明媚如同穿林透叶的阳光。
      叶修忆起苏沐秋墓碑上照片,干净如画,清秀眉眼与苏沐橙五分相似,自信笑容似有若无,却像有叶修的影。这是他留下的形貌,在人间烙刻下他自己的痕迹。

 

      其实不想走。
      其实我想留。
      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秋冬。

 

      苏沐秋走后不久的一天,苏沐橙于梦中惊醒。
      女孩眼角有泪,细细地往下落,说不清自己因何而落泪。她迟疑地拉住叶修的袖子,轻轻说:“我好像,梦见哥哥了。”
      “可是好模糊啊,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很多我们在一起的事……”
      “我给你讲故事吧。”叶修摸摸女孩头发。

 

      “当世界年纪还小时,
      故事里颜色清明,
      大道绵延,
      霞光一道道照耀。
      有时有龙,
      有时有王子。”

 

      苏沐橙慢慢睡去,未曾觉察原本侧坐在床头的叶修,背转过身。

      “……当世界年纪还小时,
      人们不快乐便流泪。”

 

 

 

      tbc

      “当世界年纪还小时”出自白饭如霜《挪威之冬》,部分灵感也来自其《家电总动员》。
      ——————————
      叶修与挂满花朵航班的故事,在拉斯维加斯发生的故事,详见叶乐篇~
      各个章节比较独立,基本一篇一个西皮的故事,请谨慎催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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