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伞]故事里的人
这不是一个合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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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叶修做过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那是在第六赛季的尾巴上,战队宿舍向阳,窗帘早早的透出一片亮。没有季后赛的队伍放假得早,楼层空旷,台阶上皮鞋踩一下,声音从楼这头传到那头。
梦里倒是差不多的景色。走廊长的多,房间也多,一个个房间挂着门牌,里面亮着灯。是那种最能给人回家感觉的暖黄色灯光,深深浅浅盈缩着,光照着门牌,上面不是数字,是一个个人名。
叶秋,苏沐橙,吴雪峰,陶轩,郭明宇,韩文清,黄少天,刘皓……技术部的关榕飞,公会的陈夜辉,百花一个没说过话的小年轻周光义,擦肩而过的清洁工小栾,门牌上连全名都没有,就是两个字“小栾”。
“你正站在记忆回廊的门口,人类,世界将由你的选择而改变。”
你正站在暗黑殿堂的门口,人类,世界将由你的选择而改变。叶修默默地把天外音和BOSS暗夜流光索尔的台词对上号。
“止步,人类的勇士!你将割舍无尽的美好与悲伤,失去你拥有的与未曾拥有的,你的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次失去与忘却,永不复回。”
止步,人类的勇士!你将割舍无尽的鲜血与眼泪,失去你拥有的与未曾拥有的,你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光明与黑暗的战斗,永无止境。这台词改了不少啊,叶修想。
在梦中产生半清醒的意识,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很有意思,叶修现在就卡在走剧情与奋起麒麟臂打破次元的中间,饶有兴致地等待下面的情节。
“选择吧,每当你说出一个名字,你和他有关的记忆就会消失。你会彻头彻尾遗忘这个人,在你的生命中,从此不会再有他的任何痕迹。”
“小栾。”叶修随口说。
深浅融成一片的暖黄灯光中,一个房间黑了下去,灯海空缺了一块。叶修再看,小栾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小程。”嘉世网吧前台的小姑娘。
“潘林。”李艺博的新搭档是叫这个名字?
“李艺博。”反正也没和他说过几句话。
“佟林。”
“周光义。”
“徐景熙。”
一个个名字消失,一个个房间化为黑暗,灯海的缺口越来越大。
“周泽楷。”
“喻文州。”
“王杰希。”
层层剥离,一路不停。灯海明灭,刺骨的寒意从脊梁骨一路爬升。
“黄少天。”
“韩文清。”
“张佳乐。”
“陶轩。”
吐出一个名字如此简单,只需两到三个音节。这个名字似乎有些沉重的东西在里面,然而它化作音节,轻而又轻地从嘴里吐出来时,又寡淡得仿佛一道影子。
黑暗一点一点蚕食,叶修额头见汗。
这一个一个的舍弃,是真的在舍弃,在忘记。
“刘皓。”
“王泽。”
“张家兴。”
越来越快,毫不停歇。记忆奔流不息,橡皮擦将人生擦得疮痍满目。
“……吴雪峰。”
荣耀史上不曾如何闪耀的名字,在不灭的记忆深处闪光。旧嘉世的每个名字都重逾千斤,挪走一个,便空出好大一块白地。
灯光只剩下零星熹微的几盏,叶修深深吸了口气。
“叶秋。”
“不怕被骂混账哥哥骂到老死?”天外音第一次开口。
“自家兄弟,谁记得谁都一样。”叶修耸耸肩,“反正看脸就知道肯定是双胞胎,日子还长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像水溶于水中,叶秋的名字淡化,没入黑暗。最后的亮灯房间如数叶孤舟,浮在深黑的大海上。
“苏沐秋。”叶修说,寂静的走廊起了回声。
“为什么?”天外音微微诧异,“暂且抛开父母不谈,我以为他会是最后一个——他留下的只有记忆,不是吗?”
“是啊!”叶修点头。
“活着的人还能再创造回忆,死去的人却不能,实事求是,就是不能。他只存在于回忆。就这点痕迹,还会随着时间逐渐稀释、淡薄……”
“我很清楚这点。”叶修说。
“当然了,记得他的不止你一个人,一个人相关联的东西千丝万缕。这世上总有他活过的证明,不然连一叶之秋的却邪也不答应。可是除了你和苏沐橙,谁又真的在意呢?”
“或许吧。”
“他本人可能不会在乎,但你知道,记得和不记得,是不一样的。”
记得和重新感觉到,又是两回事。
2
人的本能,初醒未醒的时候与梦境的粘连最深刻,这时候拿笔记下来,约莫能记得一大半。叶修没能捞着拿笔的机会,打断梦境的罪魁祸首杵在床前,一左一右,一粗一细。
把陶轩归类为粗有点冤枉,老陶近几年酒局猛涨,肚子也涨,起了一点儿啤酒肚,终归离外露猪相心里嘹亮的无良老板尚有距离。只是他身边苏沐橙太纤细。
入夏以来食欲不好,又拼得过火,训练室几个小时出来,胳膊肘都不会打弯。好好一个姑娘,见生人一点笑意没有,眼眸寒亮,整个人透出一股矫枉过正的虚火。
“咳,老叶啊。”陶轩开腔。
“听着呢。”
“车在楼下等着,我送沐橙去拍片子。”
叶修想了想,“最近车多,路上注意安全。”
“厂家想见见你,真不再考虑考虑?人家没提上镜,人家就想见你。”
“不去。”
“说是厂商,其实老朋友了都,还来现场一场场追比赛,不用见外。”陶轩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茶杯,掂了掂,“给粉丝点福利,给我一个面子。”
话说到这里,叶修不得不有所回应,“老陶你也知道我,就这点打游戏的本事。有一就有二,这个口子一开,我这个队长就不用干别的,光应酬去了。”
“你这人太犯轴,谁喜欢应酬?还不都是应付差事,为大局着想,其他那么多队长都应酬,还出镜,谁耽搁打比赛了?这话没意思……”
“陶哥,司机师傅电话催了。”苏沐橙晃了晃手机。
陶轩阴沉着脸,转过身,边走边问苏沐橙:“下午赵总想给你拍几张照片,你看行吗?不用带衣服,他那边提供。”
“下午啊?好像不行呢。”苏沐橙为难地皱了皱鼻子,“我约了时间做个义工。”
陶轩一怔,“怎么没听你说?”
“孤儿院的,不想太多人知道。”
门一关,一圈圈尘埃在光柱下荡起。陶轩放茶杯放得略用力,微微溅出点水,叶修拎过来喝了两口,随手一搁。
桌角上一个茶托孤零零立着,蒙了层灰。这茶托还是前几年从陶轩屋里顺的,浅浅一圈金边,白且薄,本是功夫茶具中的一员。茶杯就与这茕茕孑立的范儿不配套,萌头萌脑卧着,杯壁上Q版的一叶之秋扬起战矛,隔夜的茶梗沉下去,送了一点浮沫上来。
近两年他们的争执不是越来越多,反而越来越少,争来争去都是那些话,于是愈见无话。这里面说到底不是一个人的责任,叶修也从未推卸。
同样的一件事情,其实有更好更圆融的方式去处理。个中微妙的区别他和陶轩都懂,因为懂,更加恼怒于对方的不肯妥协。
叶修下床拉开窗帘,阳光哗一下扑进来,苍青天上横拖过一片软云。
3
曾经有那么一阵子,苏沐橙接代言接得有点走火入魔,叫了就去,百依百顺,绝对执行。再怎么小心逢源,也难免有一身酒气被从车上扶下来的时候。叶修少见的冲陶轩发了火,倒是苏沐橙为他说话:陶哥不让我去,帮我挡着,我自己要去。
她自然不是喜欢这些的人。叶修当时也没别过来女孩子九曲百折的心思,直到有一天苏沐橙问他,哎你说,要是哥哥还在,陶哥是不是就不会想要你做那么多了?
“那可不一定,毕竟一叶之秋是我。他嘛,水准和名气还是要逊我一头的。”叶修说。
“也对哦!”苏沐橙笑。
“他是他,你是你,你再努力,创造再多商业价值,哪怕真的能抵得上两个人的份,陶哥也不会觉得足够。”叶修摇了摇头,“在他心里,始终认为我这一份商业价值是我欠了他的,这本应该属于他,但是因为我,他失去了。也许本来不是这样,不甘心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这样。”
“你知道了?”
“那当然。”叶修说,“我了解你啊。”
“如果哥哥还在……”
“一样的。”
很多事并不会因为某人缺席而特别不一样,就像无论遇到何等的喜从天降或祸不单行,随着时间流逝,人的情绪值总会回到一个不偏不倚、不温不火的中庸状态。有人专门做过调查,中了数百万元大奖的人,母亲去世的人,仅仅几个月,他们就会从狂喜或大悲的心态中脱离,逐步回到正常的波澜不惊的轨道。
一个人年轻时燃尽心力追求一位女神,追到了或没追到,多年以后,他并不会以一个全然两异的心情去生活。故事不会给人太多惊喜。
叶修有时候觉得,苏沐秋的妹妹就是他本人。他熟悉她的每个习惯用词,话尾的声调,笑点在哪,笑起来的角度,一句话下面该接什么样的另一句话。长年累月的共同生活是可怕的,它最大限度地浸染人,同化人,将每个人的区分度进一步模糊。
“哎,你的合同再给我看一下呗?”
“一模一样,看什么看。”
“名字不一样!”苏沐秋指出。
“一个破名字,你看什么看……”
“我打你啊!到底给不给?”
“不能白给,你拿奖杯来换吧。”
“哪种规格的奖杯?”
“这还用问,当然是冠军。”叶修说,“随便拿其他的奖杯凑数,你好意思么?”
“好吧,那就说定了。”苏沐秋信心满满,“我拿冠军给你,你给我合同,那时候咱俩的身价也该飞涨了,正好重签个好点的合同。沐橙上高中,总要攒点钱……对了。”
他从狭窄的钢丝床上弹起来,穿黄色的夹脚拖,蹑手蹑脚走到妹妹的小床前。老旧的风扇吱吱呀呀转着,苏沐橙翻了个身,脸上脖颈全是凉浸浸的汗。
绽裂的地砖下,水泥地一阵又一阵散发着热量,窗外堵着骑楼,不通风,窗子只能开一半。苏沐秋皱着眉头把苏沐橙的胳膊抬起来,给她被叮咬的肿包抹清凉油。
“一定要换个地方。”他下定决心,“不用等我拿冠军,马上就换。”
“什么你拿冠军,”叶修不屑,“是我,我拿冠军。”
“两个人一起行了吧?”苏沐秋没脾气。
“这还差不多。”叶修表示满意。
高中后来还是没有上完。
苏沐橙一意孤行要当职业选手,她没有游戏基础,之前看归看,苏沐秋在世时这方面管得很严,几乎没让她玩过,从键位设置到旋转视角都要从头教。夏夜里,她敲着键盘死盯屏幕,叶修在后面给她扇扇子。
“技能打出去轨迹不是固定的,你要靠鼠标操作,像这样。”
“像这样?”
“不对……挪一下还要再稍微上挑一下,幅度不要太大。”
“这样?”
“好多了,你看着画面对比,自己调整。”
“你明天还有比赛,早点休息吧。”
“我不困,太热了,睡不着。”叶修说。
苏沐橙噗嗤笑了:“你记不记得那一次?也是热得睡不着,屋顶上还有老鼠在跑……”
“记得啊。”叶修也笑,那是他和苏沐秋两个人收到陶轩加入战队邀请的一晚,大脑皮层兴奋着,蒸笼一样的热,躺着不动也在不断出汗。连同苏沐橙,三个人睁着眼睛熬夏,耳听八方,天花板上悉悉索索,悉悉索索,一停,接着悉悉索索。
“是老鼠?”苏沐橙小声道。
“是老鼠。”苏沐秋笃定。
“怎么办?”
“学猫叫?”叶修提议。
兄妹俩对视一眼,眼睛一亮:此法可行。
于是屋里咪呜咪呜,喵声大作,苏沐橙压低嗓门粗声粗气,叫得像只大公猫,苏沐秋反而细声细气,像只风度翩翩的母猫。至于叶修,这家伙的猫叫不知为什么特别诡异,像极了春天晚上,推开窗常能听见的小孩啼哭般的声音……
屋顶悉悉索悉悉索,响动得比先前更剧烈了几分,像老鼠惊惶狂奔。天花板的一角本有个洞,不多久,一只灰扑扑的尖嘴老鼠探出头,四顾寻找猫踪,苏沐橙尖叫一声,紧接着大笑起来。
……
“哥哥当初叫得还挺像,你叫的那是什么呀。”苏沐橙笑道。
“被掐住脖子的猫呗。”叶修轻描淡写带开话题,“过两天换个地方住,就不会有老鼠了,沐秋也是这意思。”
“嗯。”苏沐橙沉默。
说是过两天,两天过了一个又一个,谁也没提出要走。苏沐秋的衣服物品有不少随着烧掉,剩下的,两人都不再去动它。那盒清凉油敞着盖,就扔在苏沐橙床头,与一叠试验用的账号卡堆在一处。
“飞炮怎么控制方向?”
“这个像骑自行车,你得用手感记住,先站到这里……”
苏沐橙埋头继续练,叶修手里的扇子也继续摇。只能开一半的窗扇开着,月光一下一下打在身上。
4
在苏沐秋故去前,死亡于叶修是没有实感的。
并非没有经历过亲人的送往,但孩子在这事上,常有一种天真的冷酷。即使过世的长辈,在这孩子心中有过亲切慈爱的印象,往往并不能唤起他们深刻的苦痛。未曾深切地体验过生之美好,死的分量也便轻飘。
当日他拉上苏沐橙,一路飞车赶往医院,甚至在这一路上,也还是没有实感。
车祸现场没有留给他们,抢救与否,最后的时段也没轮到他们来陪。接待他们的干警生死见惯,一脸平淡,叶修也就点头听着他说,没忘了给陶轩打个电话。
各种程序手续都是他们两个在办,叶修忝为死者亲友,自觉行动无碍,情绪稳定。有人问话能答,有人安慰能回,对外界反应及时,在苏沐橙哭到瘫倒时尚有余力扶抱她回家。
当然也不是没哭过,人连人的情绪一渲染,铁石心肠的人也扛不住。但是那种感觉,仍然很浮,很飘,像被风吹在空中落不了地。
死亡的实感是在某一刻突然浮起来的。
如果一个人不抱任何目的来到火葬场,可能会惊讶于一场普通葬礼的仓促短暂。冰棺一撤,遗像摘下,那边的哭声还没消失,另一群死者家属已从门口蜂拥而入。叶修比定好的时间来得早一些,短短十几分钟,两场葬礼在那间封闭的屋子里走过,两拨人群哭着来了又走。
作为下一场的参与人,他一瞥之中见到了半幅画面,这半幅画面后来在记忆中留存了很多年。
那是一位陌生的老人,仰躺在几大簇花和花团锦簇的锦被里,嘴里含着金灿灿的什么东西,梳理整齐的花白头发上戴着一顶小帽。亮着的长明灯代替燃香,平行三盏,三道绰绰的影子从她的眉心一直映到灯案。
他无可抑制地把苏沐秋的脸代入进去,想象那些影子是映在他的脸上。
然后死亡的实感就来了。像被一辆冰冷的金属电动车狠狠撞了一下,魂魄不在,整个意识都一荡又一空,感受到那种呼啸而来的可怕冲击力。
叶修吸了口烟,抖着手狠狠把烟按灭在墙上。那一刻他不能看橘红的烟头一闪一灭,会遏制不住地想,想火焰舔舐过苏沐秋是什么样子。
最初的冲击力过后,继之而来的是绵长的煎熬痛苦,白天黑夜,回忆会强制占据思维的每一处缝隙,所有的快乐都被阴影笼罩,所有的色彩都蒙上了黑白。到熟悉的网吧晃一圈,眼睛会四处逡巡,想拿走那个人用过的鼠标。
这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却不可避免。
叶修记得有一年苏沐橙生日,苏沐秋用代打的钱买了三张电影票,去看了一场内容堪称煽情的电影。女主角的孩子问她:妈妈,什么是死?
“就是再也见不到。”
“那什么是再也见不到?”
女主角慢慢地说:“有一个人,他的眼睛是淡褐色的,比一般人淡很多,你望着他,惊讶地说,咦,你的眼睛颜色这么淡啊!你再凑近他仔细看,瞳孔是黑色,圆圆的一小点,外圈的颜色就是比一般人淡很多的褐色。他一笑,这层褐色就晶莹流动,很好看……后来有一天,他死了,你再也看不见这样一双好看的淡褐色的眼睛,这双眼睛也再不会看着你了。”
她说的是这孩子未曾谋面的父亲。
他刚走的那两个月,她不敢翻他翻过的书,睡他睡过的床,不敢开冰箱的门因为门上有他贴的留言条,她去超市买盒装冰淇淋,对着此前每次他都要拆一盒给她,然后两个人头对头分吃的冰淇淋柜一侧痛哭失声。
散场后,苏沐秋没心没肺地凑过来,盯着叶修的眼睛猛看。看了一会,他忽然乐不可支:“我发现,你的眼睛颜色好像就挺淡啊!给爷笑一个看看?”
“滚你的。”叶修笑骂。
他们玩同一款游戏,准备走上同一条职业之路,照看着同一个人,梦想也差不多是同一个。线上线下没分开过,PK,代打,练级,刷纪录,研究装备,应付公会追杀,吃同一份送来的饭,挤同一张一米五宽的床,一起被输急了的刺青男堵在黑巷子里。
人与人太亲近就是这点不好。一个人离开,在远方,在身边,绝对是不一样的。一个人长年在身边,你吃饭时见到他,走路时见到他,去上厕所也能见到他,每天的生活都有他组成的部分,对你来说他从不是回忆。
直到有一天他是了。
5
苏沐橙去孤儿院做义工的事,叶修一直知道。
他抽得出空时会送她,只是没跟着进去过。去的多了,渐渐也有孩子出来迎她,叶修见过两次,一次是个满头白发的女孩,雪白眉毛雪白睫毛,清黑见底的眼睛眨一眨。一次是个极小的男孩,大门敞开就飞快探出头,门一关就飞快缩回头,门里门外,似乎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试着把苏沐秋和他们放在一起,想象幼师教他认识色彩,画黑头发黑眼睛的孩子,年幼的苏沐秋回头偷看白发的同伴,眼里一片懵懂的纯真。
他会拿着掉了的门牙炫耀吗?会认真地担忧自己或妹妹被一个陌生的家庭带走吗?
苏沐橙去做义工的起因倒不是缘于出身,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毒日头刚刚下去,豪雨一浇,鞋跟拖拉出一溜泥印,苏沐橙跳到马路牙子上,拎起裙子,扶着叶修的胳膊跳过几个水坑。
经过安全岛时鞋跟打出的节奏停了,苏沐橙蹲下身,拨开冬青丛,两手粘着泥,扒拉出来一个脏兮兮的包裹卷。薄薄一张红被子,淋得透湿,被子裹着一个婴儿,哭声已很微弱。
他们理所当然报了警,路边一位中年女子主动停下,用正确的姿势抱起婴儿。一行人站在街边等,白鹭一样伸长脖子,等警车来把孩子送往医院。
事后苏沐橙给福利院打了电话,皱着眉挂上,脸上有些孩子气。
“他们说我太小,不能收养孩子……年龄够了也没用,那个抱孩子的阿姨也想养,他们说孩子的检查报告没出来,让我转告阿姨,问如果孩子有病,她还愿不愿意养。”
“孩子没病呢?”叶修问。
“孩子没病,那福利院等着收养孩子的人能排出几百号,也轮不上她。”
苏沐橙吸吸鼻子,“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我抱她的时候,她冲我笑了。”
“舍不得,那就去看看她吧。”叶修摸摸她的头。
苏家兄妹的身世,叶修知晓一二,却也没碰触过表层之下或涉及禁忌的某些部分。他们的父母是何人?以苏氏兄妹的长相,应该很受欢迎,为什么始终没有被收养?什么变故让他们流落街头?这些问题他没有问过苏沐秋,更不会去问苏沐橙。
苏沐秋自己倒不忌讳,也会大大方方地提起。
“切,就是院子关闭了要分散安排儿童,我逃出来了呗……又不敢把沐橙一个人扔下,那里面多少小孩都是无亲无故,有个妹妹不错了,后来的事你都知道。”
“里面的生活不好?”
“也没什么好不好。”苏沐秋耸肩,“小孩子都是那样的,苦也不懂,乐也不懂,有病的才叫惨。”
“我准备好了,你快说下一句吧。”叶修说。
“说什么?”
“说教啊!比如有爸妈还不懂得珍惜,身在福中不知福,还不快点滚回家去……来,快点,说完了好进副本。”叶修控制着角色在副本入口溜达。
“靠!你想自我批评就自虐去吧,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
“自我批评怎么舍得,当然要留给别人了。”
“你还进不进副本?”
“突然好饿啊……”叶修伸了个懒腰。
“……你怎么不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我也想啊。”
太熟就是节操全无,话赶话,懒得过脑子。苏沐秋手一抖,请键盘喝了半罐可乐,叶修主动起身,“算了算了我来弄……中午剩的鸡皮粉丝还有,我去热热?”
“走味儿了吧?”苏沐秋拎起键盘控水,狂撕卷纸。
“好像是。”
“我尝一口。”苏沐秋过去用筷子扒拉开表面一层开始结块的鸡皮粉丝,搅了搅,撕下一小块送进嘴里,咂摸了一下味道,眉头拧了拧,“是有点走味儿。”
“还吃吗?”
“走味儿得不太严重,别让沐橙吃了。”苏沐秋又挑起一块,皱着眉细品了品,似乎决定与味觉达成妥协,“咱俩分了吧。”
“算了,你别吃了。”又吃了两块,苏沐秋挡住叶修伸过来的筷子,拎起鸡皮粉丝的袋子打了个结,“我去扔掉。”
“等一下。”
叶修伸筷子拦下那个塑料袋,没解开结,用筷子头费力地捅出点缝隙,夹出一挂走味儿的粉丝。
他挺认真地将粉丝送到嘴边,自己也尝了一口。
6
苏沐秋常常批评叶修用筷子的姿势不对。
“哪有你这样的!手离筷子头那么远,都快缩到另一头上了!”他义正词严地教训,“沐橙小时候也这样,都被我拿筷子敲回来。”
叶修瞥一眼苏沐秋的手,三根指头很自然地贴合在筷子正中偏下的位置,相比之下,自己确实拿得太过靠上。
“你不懂,这是有讲究的。”叶修说。
“什么讲究?”
“有个说法,筷子拿得越靠上,人离家就越远。”
“……”两个有故事的人面面相觑。
“不说了,吃饭。”苏沐秋郁闷地戳了一下筷子,绕来绕去结果把自己绕进去了,何其不爽。
……
谈及前事,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避重就轻。与其说是触不得碰不得的伤疤,不如说是一种难以言述的少年忸怩,避免上升到谈心模式,本能的回避——你才知心姐姐,你全家都是知心姐姐。
474次和318次击杀BOSS,两年朝夕相处,也不过让苏沐秋多知道叶修有个双胞胎弟弟,不过他们不在乎。
日子就这样过,反正是在一起。今天漏一点,明天凑一点,总有一天我会拼接出你所有的故事,了解你的一切。走下去,今年一起抢BOSS打装备,明年说不定你就会陪我买菜散步压马路,做饭打扫洗衣服,陪过最好的时候,最不好的时候,直到穷尽笔墨也描写不尽我们之间的每一个细节。
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和念头,相互间的张力与互动,彼此的关系,多半都不单纯。收拾思绪沉淀心念,叶修想他是爱着苏沐秋的,对方大抵也中意他,在他们还懵懂不知时。
就是很平实、很笃定、很自然的一念,没有什么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每年清明,叶修和苏沐橙会并肩来扫墓,其实探访不讲究时日,哪天某个人心潮一动,也会跑来墓前坐上半天、唠叨一顿。苏沐橙坚持每次来带不同的花,叶修次次两手空空,怡然自若。
反正你也不在意。
苏沐橙从未问过有关苏沐秋和叶修之间的事,露骨如“你喜欢哥哥吗?”不会从她口中问出。只是有一回,嘉世连番失利,又逢苏沐秋的忌日,两人并肩站在墓前,长风从他们中间穿过。
“这附近新种了两排石榴树,一开花还真好看。”苏沐橙抬头打量着四周。
“移栽的吧。”
“从公园里?”
“也许。”
“你……会不会感到遗憾?”她突然问。
“哪方面?”
“所有方面。”苏沐橙手比了个大大的圈子,“比如说哥哥要是在,说不定会一直冠军冠军冠军,又比如你们可以多一点时间——”话尾像被截断翅膀的鸟,戛然而止。
只能说到这个程度,她心知肚明。
“那大概我和他会因为太有默契而吵架吵烦了于是无聊得分手吧?”叶修说。
“分手再复合,然后再分手,循环下去?”苏沐橙也笑了。
“天知道,我们俩又没开始过。”叶修摊手,“睡觉都睡一张床,你指望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对了,非分之想是有过,你记不记得你期中考全班第五的那回,寒假第一天赖床,那天早上我醒得早,本来想亲他一下——”
“咦?”苏沐橙好奇,“后来呢?我怎么不记得?”
“后来你哥刚醒,就喊:憋死我了!……什么气氛都没了。”
苏沐橙噗地笑了出来,她想起来了,那时候厕所在楼下,三个人躺在被窝里,谁也不想大冬天起来跑楼梯。自己也不知道羞,跟着抱怨憋得难受,最后叶修幽幽来了句:“谁不憋啊?”
她弯腰放下花束,剑兰太长,花朵垂到了土里,往上挽一挽,把长长的花茎别在金百合上面。
“你知道吗?我以前会遗憾,特别是为……你们。”她低声说,“可我想了想,想了很久,好像又不是那么遗憾了……好像本来就很完满似的,这种感觉真奇怪。”
“要完满,等我再赢个冠军吧。”叶修笑。
“那说定了?”
“说定了。”
两点水坠在肥厚的花瓣上,像又小又细的雨滴,侧着流走。高的墓碑,矮的草,远的近的绵连成片,死亡在南山是平淡的永恒。叶修比了比苏沐橙到自己下巴高的头顶,想着她扎羊角辫的模样,熟悉又陌生,时光像箭一样射来。
记得和感觉到是两回事。这一刻,他感觉到苏沐秋了。
石榴树炸裂也似,开出了一树的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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